王爷郡主兄妹最终定下的,主要还是需格外留意的几处关隘与可疑之人。
男客那边,东平王自会遣暗卫混入侍从杂役之中,抑或藏身于暗处,负责盯梢。
至于西南侯,望舒冷眼瞧着,他此番大抵不会轻易调动自己身边人手去探查。
原因无他,问题极可能就出在他自己带来的那帮人里头。
东平王府那头,虽然后宅也曾不太平,但多年前世子遇难后老管事自尽,王爷又狠心肃清了一拨后院上下。
即便当时是无心之举,或许已将那潜伏的势力误打误撞地剪除了一部分。
如今世子安好,世子妃执掌中馈,用的又多是自家陪嫁的娘家人手。
剩下的侧妃妾室,即便有些小心思,怕也难以掀起大浪。
反观西南侯府,情势便复杂得多。
世子被刻意养废,世子妃有名无实,后院妾室庶女成群,争权夺利,乌烟瘴气。
世子的嫡长孙甚至不得不借居望舒府中待产,嫡长女更是因早产而体弱多病。
这桩桩件件,都透着一股人为的、刻意搅乱的痕迹。
而望舒现在手里关于侯府的讯息终究太少。
郡主私下与望舒议论此事时,亦不免心有余悸:
“幸而你堂祖父不是那等喜好三妻四妾的,我们王家整个家族都算清净。
你大伯娶妻前的通房,我都在定婚后打发出去嫁人了。
如今是儿媳随他全家在那边府城,我这是省心不少。”
她轻闭上眼睛。
“你也瞧见二哥那一屋子的庶子庶女,乌泱泱的,吵吵闹闹的,一刻不得安。
若不是那八姑娘、九姑娘前番跳出来生事,我连她们谁是谁都记不分明。”
望舒明白,郡主所烦的,并非是庶出子女众多,而是那隐匿其中、不知何时会骤然发难的黑手。
敌在暗,我在明,对方目的为何,身份是谁,一概不知,唯知其手段狠辣,当年能害了世子妃郦云,如今也能将西南侯府搅得天翻地覆。
望舒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
对方沉寂四十载,主要精力似乎放在“养废”世子上,或许其最初的目标是离间三兄妹、打击王府已然达成或失去意义。
老一辈渐渐凋零,新一辈的恩怨,大约只牵扯些利益纠葛,未必值得再冒杀头的风险行险招。
除非有新的、足以触动根本的生死刺激出现。
能查清固然好,若查不清,再过一二十年,当事人皆已老去或不在,这段公案恐怕也就真的湮没于尘埃了。
况且,朱明璋身边显然干净,他日后用人,必会另起炉灶,西南侯留下的旧人,多半会被打发去荣养。
真正难解的,是三兄妹横亘心头四十年的心结与疑云。
若自己此番能助他们拨开迷雾,解开这个结,那么在王爷与侯爷心中,才算真正有了分量,而非一个可随时利用、也可随手舍弃的“外人”。
否则,看看前番王爷那理所当然的威压、侯爷那隐含审视的傲慢,这样的人脉,用起来终究隔了一层,且极不可靠。
等到朱明璋彻底掌权,至少还需七八年光阴,这期间,恐怕少不得还需自己从中周旋帮扶。
她目光落在西南侯最终圈定的名单上,他只勾了两人。
一位是徐老太君,与其亡妻有旧,昔年同在京城交际圈中,如今竟也寓居扬州,身上有朝廷封赠的诰命。
另一位是殷老夫人,与王府外祖家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故,当年还曾为郡主说过媒,身上亦有四品诰命,品级犹在望舒之上。
西南侯标注,需重点留意这两人是否会借机搭话,所带仆从之间有无隐秘的眼神或手势交流。
望舒决意分层应对。
眼神交流这等细微处,便让自己府中机灵的丫鬟婆子分段留意,在花园月门、回廊转角、茶水房等关键位置,特意安排人手,重点盯住这两位老夫人带来的贴身仆役。
此类传递消息之事,鲜少由主子亲自出面,多是下人代劳。
再借郡主的女暗卫于暗处全程跟随,掌控全局。
最后将各关卡收集的零碎信息汇总拼合,或能得窥全貌。
只是时过境迁,对方是否还会在此时、此地有所动作,亦是未知之数。
或许连她们自己,也早已不愿再沾染这些陈年旧事。
望舒心下苦笑,只觉自己前世所学,于此情景竟是半点儿用不上。
刑侦?这里哪有完整的案发现场,只有弥漫于华服笑语下的重重疑云。
罢了,见机行事罢。
眼下,这暖房宴本身,便是她所能触及的最高层面的交际场了。
宴会那日,果然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幸而望舒早有预备,多备了席面与菜肴,饶是如此,亦有些措手不及。
许多人家竟带了未曾收到请帖的子弟前来,美其名曰“拜见贵人”,实则是盼着自家儿孙能入王爷侯爷的青眼,足有十数人之多。
望舒只得临时调整,心中暗叹这些父母为子女前程,真是用心良苦。
望舒今日陪伴在郡主身侧,罗嬷嬷则领着丫鬟们在二门内外迎送女客,招呼周全。
尹老夫人早早便到了,与她交好的几位夫人,以及昔日曾与贾敏望舒同去温泉庄子的几位旧识,也陆续到来。
望舒借着郡主的光,为她们一一引见,众人得以在郡主面前露了脸,报了家门,心中自是欢喜。
尹子熙领着几位手帕交坐了一桌,其中竟还有那位曾在绣房与她争执过的姑娘。听说这姑娘如今在其嫡母跟前颇为得脸,算是转成嫡女身份了。
那位小刘氏也来了,只是身份低微,见着郡主与望舒时,紧张得声音细若蚊吟,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
望舒不忍她窘迫,温言安抚两句,便让丫鬟引她去席上安坐。
张淑人与刘太太除了给郡主府备了厚礼,还单独给望舒备了一份。
席间叙话,刘太太提起从前那位李夫人,方知其夫家已调任外省。
望舒恍然,那段温泉庄子里的短暂交游,竟已遥远得如同隔世。
经由尹老夫人引荐,望舒终于见到了徐老太君与殷老夫人。
徐老太君身形微胖,面容白皙,眉目间却总似笼着一层淡淡的阴郁。
看人时目光不似其他老夫人那般慈和,反倒有些锐利沉静,让望舒无端想起蛰伏暗处的蛇。
殷老夫人则是一副笑模样,圆圆的脸盘,见人未语先笑,眼角眉梢都是纹路。
可那笑容仿佛长在了脸上,看得久了,竟觉少了几分真切,像是戴着一张精心描画的笑脸面具。
整个宴席期间,两位老夫人分坐不同席位,全程未有丝毫眼神交汇。
各自与相邻的夫人寒暄说笑,身边皆跟着不少儿孙与仆妇。
望舒与郡主并未同席。
郡主自是在老太太们那一桌坐主位,望舒则需照应年轻媳妇们这一桌。
她冷眼旁观,见那徐老太君的儿媳,一位瞧着年岁也不小的夫人,言行举止却格外拘谨怯懦。
明明不与婆婆同席,每每开口说话前,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婆婆的方向,得了婆婆一个几不可察的眼神或微微颔首,方才敢继续说下去。
望舒心中纳罕,既如此怕见场面,徐老太君何必定要带她出来?
转念一想,或许这正是其家中规矩森严所致。
不知这徐家可有适龄未婚的子弟?
若是能将西南侯府那生事的九姑娘说给这样规矩大、祖母厉害的人家,倒是一桩“好事”。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真要行事,也断不能自己出面,需得寻个合适的中间人才是。
饶是安排周密,席间仍是状况频出。
望舒庆幸自己将人手铺排得足够。
有外院年轻子弟借口更衣或醒酒,试图往内院窥探;
有姑娘们“不慎”碰撞,泼洒了汤水弄脏衣裙;
有丫鬟仆役来回穿梭,“无意间”传递些什么……
无论真意外还是假算计,望舒一概以“人手充足”应对。
出了状况,立时有专人上前处理,引导回席。
需更衣者,必是单独引入厢房,绝无两人同处一室的机会。
外院那些“醉客”,无论真醉假醉,身旁总有人“妥帖”照料。
更有丫鬟试图引开看守路口的仆妇,往往前脚刚将人引开几步,后脚立刻便有替补之人补上空缺,防得滴水不漏。
待到宾客散尽,已是日头西斜。
望舒方得了空闲,草草用了些已经微凉的饭菜,一边听秋纹禀报今日各处情形。
郡主也未曾歇息,坐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
秋纹口齿伶俐,将各处回报梳理得清清楚楚。
哪家夫人的丫鬟跑茅房格外勤快,竟有四五次之多,每次还都要寻人引路,后来被盯得狠了,臊得头都抬不起来。
哪家公子言行轻浮,被护卫“客气”地请回了座位。
最麻烦的,当属西南侯府那几位庶出姑娘。
“那几位姑娘,起初还只是在内院花园里转悠,后来竟几次三番想往外院去。”
秋纹禀道,“寻常婆子丫鬟哪里拦得住她们?
毕竟是侯府的小姐。
好在罗嬷嬷领着郡主府的几位姐姐,拿着郡主的手令守在关键处,她们才不敢硬闯。
只是……”秋纹顿了顿,“她们并非单独行动,每次都是好几位姑娘一起,还换了好几个门试探。
更有一回,竟指使丫鬟去与巡院的护卫拉扯争执,嚷嚷着护卫冲撞了她们。
幸好郡主府的女护卫及时赶到,镇住了场面,否则那几个护卫怕是有口难辩。”
望舒蹙眉,不可置信:“竟如此大胆?只是西南侯府的姑娘,还是有别家姑娘掺和其中?”
秋纹回忆了一下,肯定道:
“不止她们。听守门的姐姐说,里头似乎还有殷老夫人家的五姑娘,徐老太君家的二姑娘,以及通判齐大人家的六小姐。
具体细节,还需与各处对证后,方能确准。”
望舒正要再细问,忽见前院一个小厮急匆匆跑来,禀报道:
“夫人,前院刚传来消息,道是林大人席间略感不适,已先行回府了。林大人留了手书在此。”
说罢,双手呈上一封短信。
望舒心下一紧,立刻接过。
信上字迹略显潦草,正是林如海亲笔:“为兄略觉头晕目眩,恐是旧疾引动,先去你府上寻卢先生诊视。”
望舒一看“旧疾”两字,哪里还坐得住,当即放下碗筷站起身来。
郡主见她神色骤变,也立刻起身,握住她的手道:
“望舒,你先回去。林大人身子要紧,这里有我照应善后,你无需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