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寅末卯初,天光尚未大亮,一层薄薄的青灰色晨曦笼罩着宅院,望舒便已起身。
心中装着事,睡眠也浅。
她亲自去了厨房,看着厨娘们张罗一顿丰盛又便于克化的早食。
热腾腾的肉粥、精巧的灌汤包子、几样清爽小菜,又另备了许多耐存放、易携带的肉脯、炊饼和用油纸包好的点心,给路上充饥。
她这边刚安排妥当,便听下人来报,云行简已经到了。
望舒迎出去,只见少年一身利落的青色劲装,更衬得身姿挺拔。
他只带了一个同样骑马随行的小厮,主仆二人皆是风尘仆仆却精神奕奕,显是心中期待已久。
很快,东平王也收拾停当出来了。
虽面色仍带着些病态的苍白,眼神却比平日精神些许,透着一股要出门撒欢的劲头。
御医紧随其后,一脸忧心忡忡,怀里抱着、肩上挎着好几个药箱药囊。
仿佛不是去郊游,而是要去出征。
王煜和林承璋更是兴奋难耐,穿着合身的骑射服,围着王爷问东问西。
望舒将这一行人送至二门外,看着他们翻身上马。
王爷骑的是一匹神骏的乌云盖雪,三个少年则依言骑乘性情温顺的幼驹。
马蹄嘚嘚,踏碎了清晨的宁静,一行人影在薄雾与渐亮的晨光中,渐渐远去。
望舒站在门口,直到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才轻轻吁出一口气,转身回府。
这一番早起张罗,竟也觉得有些乏了。
她吩咐汀荷:“我回房歇半个时辰,时辰到了务必唤我。”
趁着王爷和孩子们都不在,她正好去文嬷嬷那里一趟,看看新买的小丫头小厮们调教得如何了。
到了药铺,里面已是人来人往。
望舒从北地带过来学习的几个女医学徒,正在文嬷嬷和春禾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接待病患。
抓药、记录、轻声询问病情,态度认真,举止沉稳,颇得前来就诊的妇人姑娘们的称赞。
男患者那边,春禾的诊案前也排着队,他年纪虽轻,但医术扎实,待人温和,已积累了不少口碑。
望舒没有惊动忙碌的众人,自有熟识的仆妇迎上来。
悄无声息地引着她从侧边楼梯上了二楼,进了文嬷嬷平日里休息兼处理事务的静室。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文嬷嬷才得空上来,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望舒亲自给她倒了杯温茶,嬷嬷接过,也不客气,饮了半盏,才笑道:
“东家这一大早过来,必是有事。可是为了那些新来的小丫头小厮?”
望舒点头,将心中所虑和盘托出:
“嬷嬷慧眼。其一,正是想问问那些新人训练得如何了,大约何时能派上用场?
其二,想劳烦嬷嬷中午趁着王爷不在,再悄悄去府上为我兄长复诊一次。
其三……”
她略顿了顿,声音减轻些许:
“是想请教嬷嬷,该如何在扬州这地的牙行伢婆之中,布下我们自己的人脉眼线?”
文嬷嬷放下茶盏,沉吟着逐一回答:
“东家这一来就是三桩大事。
那些新人,若只是急着做些洒扫、跑腿的粗使活计,再有个七八日,勉强可用。
但若要他们识得眉眼高低,懂得内宅规矩,能放到身边或是重要位置上使唤。
这至少需得精心调教三个月,方能堪用。”
“至于林大人的复诊,”嬷嬷看了看窗外的日头。
“老身中午可以走这一遭。
只是不宜从正门入,东家需安排林大人也从后门进府,直接在零落院会诊最为稳妥。
今日便不在府上用饭了,诊完即回。”
说到第三件事,文嬷嬷的神色凝重了些,她缓缓摇头:
“这第三桩,老身此刻却无法给东家一个确切的答案。
牙行水浑,各家背景、行事风格、背后靠山皆不相同。
非亲身接触、仔细观察比较,难以窥其堂奥。
东家若真下定决心要做此事,需得预备出两个月的光景。
每旬抽出那么一两天,亲自或派绝对可靠的核心之人,以不同的名义,去几家主要的牙行走走看看。
与他们打交道,观察其人员往来、言谈举止。
去完之后,你我再细细商议感悟。
届时,该如何入手,如何布局,东家心中自然会有计较。
此事,纸上谈兵无用,需得实地蹚水,方能知深浅。”
望舒听得仔细,知道此事急不得,便道:
“多谢嬷嬷指点迷津。
这第三件事,且容我先将手头紧要事务安排妥当,再制定详细计划。
现下,我先回去准备兄长中午复诊之事,还需设法让兄长中午得空回来一趟。”
她辞别文嬷嬷,又急匆匆返回府中,立刻派人去盐漕御史衙门给林如海送信。
中午时分,林如海依约从衙门后角门悄悄回府,望舒已在零落院等候。
卢先生与文嬷嬷联手为林如海仔细诊了脉,又查看了舌苔、气色,细细询问了近日饮食起居与身体感受。
诊毕,卢先生捻须沉吟片刻,对望舒道:
“东家,林大人近来还算遵从医嘱,病情略有起色,脏腑衰败之势得以延缓。
然沉疴略久,既如今已能承受金针度穴之术,激发自身生机。
便需尽快在一个月内安排一次针灸,之后每月行针一次,连续三个月。
视情况再调整为七日一次。
此事,需东家这边确保环境稳妥,万无一失。”
望舒心有喜意,知道这是关键一步,立刻应下:“先生放心,我必尽快安排妥当。”
文嬷嬷也接口道:
“药膳方子也需稍作调整。
从今日起,逐步减少药量,让林大人的肠胃慢慢适应自然食物的滋养。
林大人可适量饮用些温热的果子酒,一日不超过一两,有助于活血行气。
但烈性酒水是万万碰不得的。”
林如海闻言,一直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轻松与期盼:
“听二位先生之意,如海这身子,可是有康复之望了?”
卢先生语气严谨,却不乏鼓励:
“按眼下情势推演,确有向好之机。
但林大人切不可掉以轻心,在身体未真正康复之前,一切饮食起居,仍需严格遵循医嘱。
尤其是文嬷嬷开具的食谱,不可逾越。”
望舒与林如海一同向卢先生和文嬷嬷郑重道谢。
望舒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喜悦,兄长的命运,难道真的能被扭转了吗?
只要兄长能好起来,不仅能撑起林家门户,日后亲自去荣国府接回黛玉,也多了十足的底气。
文嬷嬷让春禾当场写下新的十日药膳食谱,每日一张,上面详细注明了药材的递减分量与食材搭配。
嘱咐十日后,需再次请卢先生复诊,根据情况重新调整方子。
送走文嬷嬷,望舒心下稍安,又想起一事,悄声问卢先生:
“先生,安平郡主早年可曾认得文嬷嬷?”
卢先生微微摇头:
“东家多虑了。
安平郡主离京北上之时,尚是少女,文嬷嬷那时即便在宫中也是豆蔻年华,也并非等闲能见。
数十载光阴流逝,少女已成老媪,若非极其深刻的渊源,谁能一眼认出?
东家不必过于担忧嬷嬷与郡主的关系。
只是,尽量莫要让王爷见到嬷嬷便是。
倒非有什么旧怨,实是嬷嬷当年因技艺超群,是荣退出宫。
但若消息传开,难免引得某些权贵心生贪念,欲强掳了去私用。
因此,旧日相识,能避则避。
好在扬州地界,从宫中出来的老人不多,东家不必过于忧虑。”
听得此言,望舒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便在零落院陪着卢先生、抚剑用了顿简单的午食,方才回自己院中歇息。
眼见兄长病情有望,她心中阴霾驱散大半,只觉得连午后的阳光都明媚了几分。
然而,这番轻松并未持续太久。
傍晚时分,派去城门口等候的小厮飞奔回来禀报,王爷和少爷们的车马已近府门。
望舒忙迎出去,只见一行人归来得极晚,天边已只剩一抹残霞。
去时精神奕奕的东平王,此刻几乎是半靠在小太监身上挪下马车的。
面色疲惫,连眼神都有些涣散,显然是累极了。
望舒心下大惊,连忙看向御医。
御医也是满面风尘,疲惫不堪,眼中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喜色,他压低声音对望舒道:
“夫人放心,王爷只是体力透支,歇息过来便好。
可喜的是,此番纵情山水,王爷心中积郁多年的闷气似乎散去了不少。
心境开阔,于病情大有裨益。
只是今夜需用好药浴解乏安神,还望夫人备下。”
望舒连忙道:
“府中常备了几种解乏的药浴包,我这就让人取来,请御医过目,看哪种合用。”
她即刻命人将五种药包都取了来。
御医逐一仔细验看,最后选定了其中一种,拆开仔细检视了内里药材,点头道:
“夫人准备周全,就用此包吧。”
王爷已是连摆手说话的力气都无,只想立刻倒头就睡,晚食也拒了。
望舒急忙劝道:
“王爷,空腹不宜药浴,更伤元气。
多少用些粥菜,泡了药浴再睡不迟。”
她早已命人备好了清淡易消化的晚膳,还有一小壶温好的、特意准备的解乏提神的桃花酿。
这顿晚膳,桌上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归来的几人,包括一向注重仪态的云行简,都显得有些狼吞虎咽。
林承璋一边扒饭,一边还不忘告状:
“姑母,最后两个时辰,王爷都不肯停歇,御医爷爷说先找个地方垫补点再回,王爷偏说要早点回来歇息。”
东平王似乎被食物唤回了一点精神,哼了一声,反唇相讥:
“你个娇猴子,还有脸说?
去的路上,是谁刚到半途就嚷着累了,非要蹭别人的马骑?”
众人皆笑。
看来这一趟郊游,竟让这老少之间的关系亲近了不少,连承璋都敢跟王爷斗嘴了。
王煜和云行简则趁他们斗嘴,默不作声地飞快夹着桌上爽口的凉菜和热汤。
累极了的人,似乎格外偏爱这些。
承璋斗嘴略占上风,回头一看自己爱吃的菜快见底了,也顾不得“胜负”,立刻加入抢菜行列。
饭后,望舒安排众人稍事休息,或在小花园散步,或在厅中闲坐。
待两刻钟后,再依次安排药浴。
这一场尽兴的郊游,仿佛一股活水,注入了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中。
连望舒都觉得,往后的日子或许能顺遂些。
然而,欢聚的时光总是短暂。
分别的日子,终究还是到了。
商队出发的吉时定在三日后的清晨,地点在扬州城外的货运码头。
这一次,商队规模不小,装满了北地急需的货物,足足三大船。
柳禄早已将一切安排妥当,帆樯林立,伙计们忙着做最后的检查。
码头上,江风猎猎,吹动着人们的衣袂。
赵猛一身劲装,腰佩长刀,指挥着护卫们登船。
他的目光,却忍不住一次次投向林府方向,明知不可能,仍巴巴地望着,希望能看到那个清冷的身影哪怕一眼。
望舒见状,假意轻咳一声,赵猛这才回神,黝黑的脸膛泛起暗红,赶紧收敛心神,专注正事。
林承璋紧紧拉着王煜的袖子,干嚎着,却没有眼泪。
嘴里冒出各种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半文不白的分别戏词:
什么“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什么“哥哥这一去,不知何日才得相见”……
惹得周围本有些伤感的下人都忍不住想笑。
王煜被他弄得哭笑不得,无奈地打断他:“你唱错了,那句词不是这么用的。”
承璋的“悲伤”立刻被打断,瞪大了眼睛不服气:
“哪一句错了?本少爷有过目不忘之能,不可能记错。”
他那认真的模样,更是逗乐了众人。
望舒看着这对活宝,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酸楚,这孩子,和黛玉真是越长大,性子越是两个极端。
东平王走到王煜面前,没有了平日的戏谑,神色是难得的郑重。
他拍了拍王煜尚且单薄却已初显坚实的肩膀,沉声道:
“小子,记住,就算本王只是你半个师父,你也算是本王认下的徒弟。
日后在北地,若有人敢欺你,便是打本王的脸。
本王不但要收拾那欺你之人,回头还要罚你跪。
本王的徒弟,断没有被人欺负的道理。”
王煜心头一热,撩起衣袍,对着东平王端端正正拜了下去,声音清朗而坚定: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多谢师父。”
最后,他走到望舒面前。
望着母亲明显清减了的面容和微红的眼眶,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带着哽咽的:“娘……”
望舒欲要控制的泪水因这一声夺眶而出。
她伸出手,想再替他理理本就很平整的衣领,指尖却微微发颤。
这一别,山高水长,下次母子相见,至少也是半年之后了。
王煜猛地转身,大步登上跳板,不敢回头。
直到船身缓缓离岸,船工收起跳板,升起风帆,他站在船舷边。
望着码头上母亲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以及还在跳着脚挥手的承璋。
这才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岸的方向大喊了一声:
“娘,记得每个月给我回信!”
江风将他的呼喊声送出去很远,混入了哗哗的水声与帆索的吱呀声中。
货船顺着水流,缓缓驶向江心,载着少年的思念与期盼,渐行渐远,最终化作天际一个小小的黑点。
? ?为什么这一分别就想起曾经和我家儿子的分别,每次想起皆会泪落,控制不住,不过我家的儿子是哇哇大哭,那声音能震破天际,那时候他才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