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骋倒了杯水递给薛昭,又拿来痰盂替她端着。
薛昭倒也没客气,心安理得的接受了谢骋的侍候,待她漱口结束,谢骋将痰盂送出囚室,全程都表现的自若又熟稔,丝毫未觉这件不符合他身份的事情,做起来是否掉价,或嫌恶心。
难不成,他真得是她阿弟?
薛昭一边寻思,一边打量谢骋,试图回忆她与谢昭承的过去,可脑袋骤然一痛,她下意识的双手抱头,五官挤在了一起,喉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咝……”
“阿姐!”
谢骋见状,面上一惊,连忙近前扶上薛昭,急声询问道:“你怎么了?是头疼吗?要不要我帮你按按?”
“不必!”
薛昭一口拒绝,随即指尖捻了道青芒妖气,注入识海,帮祝宁缓解妖灵破碎的疼痛,再以心声传讯给祝宁,安抚道:“阿宁,你莫慌,你现今需要修补妖灵,肉身我先替你撑着,你安心修炼,我会助你一臂之力的。”
祝宁的声音,极度虚弱:“薛昭,是我耽误了你的修炼进度,对不住了。麻烦你帮我告诉谢掌印,我追踪的树妖,消失在了碧水山庄,那个地方有玄门中人设下的阵法禁制,十分的厉害,我推测可能是秘术师的藏身地,你提醒谢掌印,让他不要冒险闯入,需得先想办法破了禁制!哦对了,也不要将我的惨状告诉他,我这人爱面子,不想他笑话我……”
“傻丫头,说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你分明是怕他担心你,又生怕他不担心你,矛盾之下,才嘴硬的要瞒着他。”薛昭沉沉叹息,“你先修炼吧,待晚些时候,我打发掉谢骋,就来助你。”
祝宁有心想为自己狡辩几句,可她实在撑不住了,意识沉睡于识海,开启了闭关修炼。
在这个过程中,薛昭闭着双眼,纹丝不动,但面色平静,呼吸正常,像是入定了似的。
谢骋将她的反应全部看在眼里,心下生出诸多疑惑,突然头疼,又突然不疼了,这是怎么回事儿?她又离魂了?可呼吸没有停止,不像是用了离魂术啊!
正这般猜想间,薛昭突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的距离过近,谢骋通过她的眼神,可以确定她仍然是薛昭。
继而,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阿姐,祝宁去哪儿了?你为何会附身祝宁?那祝宁的魂魄……”他顿了一下,嗓音不知不觉多了些许的颤动,“祝宁还在吗?她应该没有魂飞魄散吧?”
薛昭不动声色的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就是祝宁,不是你口中的什么女将军薛昭。”
谢骋:“……”
薛昭看着他僵滞的模样,又补充了一句:“还有,我不是你阿姐,你莫要胡乱称呼,我才十八岁,谢掌印莫把我叫老了。”
谢骋无奈,薛昭的记忆里没有他,他说什么都没用。
但是,薛昭占据了祝宁的肉身,那祝宁怎么办?祝宁的魂魄究竟……
“你给我喝人血了?”
薛昭的话音,拉回了谢骋的思绪,他点了点头,“是,当时你这具身体不行了,我只能以心头精血保住你。”
“你的心头精血,是什么不凡之物吗?”薛昭狐疑道。
哪怕薛昭不认谢骋,对于阿姐的问话,谢骋也不敢不答:“我体质特殊,心头精血可以护人心脉,保人肉身不死不腐,但也因人而异。”
比如卫凌然。
谢骋长生不死的躯体,从精气到精血,于任何人,或任何妖物,皆是可以起死回生,提升修为的上乘宝物。
然而,偏生对卫凌然无用。
因为卫凌然亦是特殊体质,他的血可以灭妖除邪,但竟与谢骋的精血相冲,无法融合。否则,这次卫凌然经脉尽断,他也不会眼睁睁的看着卫凌然去死了。
这一点,是谢骋在两年前发现的。
谢骋掌控北镇抚司,动了很多世家的利益,但他不贪钱,不图权,更不近女色,甚至九族都只有他一人,世家们找不到谢骋的软肋,只能想尽办法刺杀谢骋。
孰料,谢骋太难杀了,仿佛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划掉了谢骋的名字,无论下手多少次,都杀不死!
于是,那帮人把主意打到了卫凌然头上,设计给卫凌然下了毒,以此来威胁谢骋,谢骋原本没在意,因为他的精血能救卫凌然。哪知,两人的血液不融,不但无法解毒,反而差点儿害死卫凌然。
最终,为了救卫凌然,谢骋妥协了,这是他第一次向政敌低头。
换回解药,确保卫凌然安全后,谢骋以雷霆手段,屠杀了政敌全家!
自此,京都内外,再无人敢对付卫凌然!
“特殊体质……”薛昭咀嚼着这几个字,联想到谢昭承活到现在的年纪,她神色变了变,“特殊在了何处?”
谢骋轻轻吐出几个字:“我一百多岁了。”
薛昭挑眉,“原来,你长生了。”
谢骋察言观色,看到薛昭对他有松动的迹象,他趁热打铁,道:“我的名字昭承,是你取的,你还记得吗?你叫薛昭,希望我能承袭你保家卫国的志向,便给我取字‘昭承’,从此我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
闻言,薛昭的目光,逐渐柔和,她没有关于谢昭承的记忆,但她莫名地相信眼前的谢骋。
只不过,为了祝宁的“面子”,她还得嘴硬下去。
于是,薛昭避而不答,直接转移了话题,“待薛昭记起你,你再同她说这些话,我是祝宁,你跟我说没用。我今夜离魂后,发现了树妖的气息,我一路追踪到了郊外的一座山庄,结果树妖突然消失了。你派人查一下碧水山庄,那个地方有玄门中人设下的极其厉害的阵法禁制,我闯不进去,你也莫要轻易出手,以免伤及己身。”
谢骋颔首,“好。”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眸光幽深的望着薛昭,“我现在可以不称呼你为阿姐,但你能否告诉我,她……她还会回来吗?若是不能确定她的安危,我心下难安。”
“她”是谁,不言而喻。
薛昭无奈地捏了捏额头,这个男人啊,性子太执拗了,认定了的事情,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想了想,薛昭只好出言,给了个小小的暗示,“心诚则灵。谢掌印,你安心做事吧。”
谢骋如释重负。
原来祝宁离魂之后,在碧水山庄受创了,但只要确定祝宁还有回魂的机会,他便不算对不起卫凌然的嘱托了。
思及此,谢骋道:“你想出去吗?可以先去我的府上……”
“不用,这里挺好的,我再呆几日。”薛昭打断他,直接挥手赶人,“走吧,把看守我的人都撤走,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诏狱里犯人多,煞气重,有利于她聚气结印,修补祝宁的妖灵。
谢骋出去后,撤了缇骑,吩咐赵斐去查碧水山庄。
北镇抚司的密探,一层层的查下去,经过一天一夜,将查到的消息送到了谢骋手上。
“碧水山庄建于百年之前,是李家祖上的产业,后来李家败落,山庄落到了萧家手中,二十多年前,萧家又将山庄卖给了赵家,也就是现今的将军府主母的母家。不过,这座山庄一直不住人,已经搁置好多年了,赵家只是每年派人过去简单的收拾一下。”
“陶将军的岳家?”
“是!”
谢骋深思之后,独身一人去了碧水山庄。
他沿着山庄外围走了一圈,青石围墙爬满了暗绿苔藓,墙角丛生的杂草顺着砖缝蔓延,显得荒芜又冷清。
这山庄确实是座百年古建筑,一砖一瓦都透着古朴的气息。
门楣上,刻着一个痕迹淡化的八卦。乾三连、坤六断的纹路被风雨磨得圆润,边缘泛着与木色相融的浅褐色,不过,线条转折处还残留着几分当初雕刻的力道。八卦两侧的门簪早已褪色,隐约能辨出牡丹纹样的轮廓,显得神秘又沧桑。
谢骋隔着十步远的距离,抬起大手,隔空触向八卦,竟觉一股阴森的气流从八卦纹路中溢出!
“确实有法阵。”
谢骋抬头,望向阴沉的天色,片刻后,他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不是妖物,法阵耐何不了他,何况他连阴阳鬼市都闯得,这区区的碧水山庄,又岂在话下?
与其打草惊蛇,不如静待猎物上钩!
……
皇后前往天承寺祈福后,陶家大概意识到了什么,消停了不少。
但夏元帝没有撤走影卫,仍然派人盯着将军府。
眼见夏元帝的眉头许久不曾舒展,福喜边添茶,边宽慰道:“陶家明白了这是陛下的敲打,应该不敢再打谢掌印的主意了。”
“未必。”夏元帝盯着面前的奏折,眼底划过一抹冷意,“你瞧瞧,这不是换了种手段,以军费短缺,跟朕要军费的理由,替皇后鸣不平吗?”
福喜瞪直了眼珠子,“这陶将军糊涂啊,竟敢做出威胁陛下之事?”
夏元帝“啪”的一声合上奏折,“传朕旨意,宣召谢掌印、户部尚书、兵部尚书入宫议事!”
“是,奴才遵旨!”
福喜面色凝重,匆匆离去。
半个时辰后,上书房。
夏元帝命户部和兵部呈上了军费支出明细账本,他粗略的看了一遍,问道:“孙尚书,刘尚书,你们确定帐本没问题吗?”
被点到的两位官员,迟疑一瞬,才僵硬的点了点头,“启禀陛下,从帐目上看,确实没,没什么出入。”
夏元帝敛了敛眸子,神色淡淡道:“既如此,两位退下吧!”
孙尚书和刘尚书一头雾水,下意识的想为自己找补几句,可天子不怒而威的眼神,令他们哑了嗓子,竟是没敢再张口,落荒而逃般的退出了上书房。
谢骋开口道:“陛下是对军费起了疑心?”
“这是今日陶将军上的折子。”夏元帝挑出一本奏折递给谢骋,面色不豫,“朕原本不想查的,想着只要陶家不是太过分,朕可以睁只眼闭只眼,给他们留些体面。但是,有些人就是不识趣,贪心不足。”
谢骋看完折子,道:“陛下,从兵部和户部过了明路的军费,肯定是查不出问题的,他们会把帐目做得滴水不漏。”
夏元帝笑,“所以,朕要仰仗谢卿了。”
谢骋道:“想查出问题不难,难的是陛下想不想查。”
夏元帝沉沉叹了口气,“是朕的姑息纵容,才养大了陶家的胃口,是朕不对。这一次,陶将军敢上折子威胁朕,若朕还是不予计较,下次岂不是要把刀架在朕的脖子上?”
谢骋欣慰不已,“陛下想明白了就好,臣会办妥的。”
聊完陶家的事儿,夏元帝斟茶给谢骋,打探道:“谢卿,有树妖的下落了吗?妖眼案有进展了吗?朕听说你日日都去诏狱,亲自给祝宁带膳食,还陪她屈尊于囚室用膳,你……你可从未对谁这般照顾。”
谢骋微微挑眉,“怎么,陛下吃醋了?”
“朕吃……”夏元帝张了张嘴,随即偏过了脸,表情甚是不自然,“谢卿你遽然打趣朕!”
谢骋见状,禁不住扬起了唇角,“愈之,我照顾祝宁,是受卫凌然所托,卫凌然和祝宁有兄妹情谊。何况,祝宁是个年纪尚轻的小姑娘,不像你们一群男子,养得糙点儿也无所谓。”
夏元帝抬起的肩膀,肉眼可见的耷拉了下去,“可谢卿做的,也太明显了。朕想跟谢卿用膳,总得找各种借口,用各种手段,还总被谢卿拒绝,但谢卿因为卫凌然的一句嘱托就……”
“陛下!”谢骋无奈,“在宫中,我们是君臣关系。陛下若是得空,该与后妃、皇子共享天伦才对。”
夏元帝一听,语气略急,“那不一样!朕与她们来日方长,可谢卿就快要离开朕了,朕想争个朝夕!”
谢骋走上前,伸出大手,拍了拍夏元帝的臂膀,“陶家有任何异动,请陛下及时通知臣,没有臣的陪同,万不可走出皇城。因为据臣初步判断,陶家与树妖有勾联!待办完这几件事,愈之想外出做什么,我都可以陪着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