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镇的夜,来得又急又沉。
天刚擦黑,雾气就从四面山林里涌出来,浓得像墨,带了股潮湿腐烂味儿,把整个镇子都给包了。
街上没更夫打更,也见不着一盏灯笼。
只有风刮破窗户纸,呜呜的跟鬼哭一样。
临时征用的守备府衙门里头,烛火跳,几个人影给拉的老长,气氛闷的人喘不过气。
云知夏摊开那张半旧的舆图,指尖在黑沼林三个字上,轻轻划过。
“就按计划行事。”
她声音不大,但里头的份量直接镇住了帐里所有人的七上八下。
“明日一早,三路并进。”
萧珏第一个站出来,他一身玄色劲装,衬的那张俊脸更冷硬了。
“黑沼林,我去。”
他这话堵死了,没留商量的余地。
顾晏尘从舆图上抬头,看向他,清冷的眼里全是不赞同。
“王爷,黑沼林瘴气重毒虫到处都是,又是陈家的地盘,你一个人去,太冒险。”
“本王的事,用不着你管。”
萧珏冷冰冰的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的敌意都快冒出来了。
慕容熙摇着他那把骚包的玉骨扇,笑着打圆场。
“哎呀呀,我说两位大人,这还没出征呢,怎么就先内讧起来了?”
他凑到云知夏身边,桃花眼一挑,压低了声音。
“丫头,要不还是我去吧?我保证,三天之内,就把那什么草给你带回来。”
云知夏没理他,抬起头,视线在三个男人脸上一一扫过。
她晓得他们都担心自个儿。
可她也晓得,这一仗,谁也不能退。
“萧珏。”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他。
萧珏的身子,不明显的僵了一下。
“黑沼林,只有你能去。”
云知夏的声音很平静,“你的武功最高,经验也最丰富。我需要你,活着的把幽冥草带回来。”
活着那俩字,她咬的特别重。
萧珏的心狠狠一抽,跟给烙铁烫了似的。
他看着她,那双总燃着火的凤眼,头一回有了点欢喜。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都哑了。
她又转向顾晏尘。
“顾大人,乌木镇的官场,比黑沼林更凶险。陈家在南疆经营多年,跟铁板一样。想从里头瓦解他们,需要滴水不漏的谋略跟绝对的耐心。”
“这件事,非你莫属。”
顾晏尘迎上她的目光,他那向来没温度的眼睛里,难得漾开点笑意。
“顾某,定不辱命。”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慕容熙身上。
“慕容公子,你的任务最重。”
云知夏嘴角一勾,那笑意有点深,“我要你,用钱,砸开陈家在南疆的百年基业。”
“我要他们的药材卖不出去,矿产运不出来。”
“我要他们,成一座孤岛。”
慕容熙唰的合上扇子,那双桃花眼里,全是商人的精明还有兴奋。
“丫头,这笔买卖,我接了。”
他顿了顿,又笑嘻嘻的补充一句。
“不过,事成之后,你欠我的人情,可就更大了。”
任务分配完,帐内的气氛却没轻松下来。
三个男人的目光,还是黏在云知夏身上,谁都不肯先走。
云知夏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她从药箱里拿出三只一样的白玉瓷瓶,一人一个递过去。
“这是我特制的避瘴丹,每日一粒,可保你们在林中毒气不侵。”
她又拿出三个香囊,样式各不相同。
给萧珏的是玄色锦缎,上头银线绣了头蓄势待发的猛虎。给顾晏尘的是月白素纱,上头青线绣了几竿清雅翠竹。给慕容熙的是火红绸缎,金线绣了只开屏孔雀。
“这是驱虫香囊,里面的药材,是我根据南疆的毒虫特性,重新配的。”
她的声音很平淡,像在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可那三个男人接到香囊,都跟得了什么宝贝似的,不约而同把小小的香囊攥进手心。
夜深,人散。
云知夏独自一人站在窗前,看着外面那浓的化不开的夜色,久久无言。
“娘亲。”
云小暖不知何时抱着她的小枕头,赤脚跑过来,小身子偎在她腿边。
“你心里的小人儿,在担心。”
云知夏将她搂进怀里,轻轻的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
“不怕,娘亲在想事情。”
“娘亲,那三个叔叔,谁会先回来呀?”
云小暖仰着小脸,好奇的问。
云知夏没有回答,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那片连绵起伏,跟头巨兽似的趴在夜里的山脉。
天亮,就要出征了。
而她真正的战场,现在才开场。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
云知夏就带着云小墨,出现在乌木镇的中心广场。
那里,早已搭起了一座简易的医帐。
医帐前排着长队,全是镇上染了瘟疫又没钱治的穷苦人。
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身上有股子死人味。
云知夏一出现,人群里起了阵小骚动。
有好奇也有怀疑,但更多的是绝望里的一丝希冀。
“大家静一静。”
云知夏走到医帐前,声音不大,却清晰的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是奉皇命来给大家治瘟疫的,康乐夫人云知夏。”
“从今天起,所有人的诊治跟汤药,一律免费。”
人群一下就炸了!!
免费?
他们没听错吧?
自从瘟疫爆发以来,镇上那几家药铺的药价,一天一个价,早就涨到了天上去。
别说汤药,就是一副最普通的甘草,都比得上他们半个月的口粮了。
“夫人,您……您说的是真的?”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颤抖的声音问。
“自然是真的。”
云知夏点了点头,她的目光扫过妇人怀中那个已经烧的有些神志不清的孩子,心里一痛。
“把孩子抱过来,我先看看。”
妇人千恩万谢的把孩子抱了过去。
云知夏仔细检查了孩子的症状,又取了血样测试。
果然,是变种的千机引。
她没立刻开方,而是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清香的药丸,喂进孩子嘴里。
“这是我特制的清毒丸,先稳住他的心脉。”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看向那些满眼期盼的百姓,声音沉稳有力。
“大家别慌,这瘟疫是凶,但不是没得治。”
“只要大家相信我,配合我的治疗,我保证,不出十日,定能让乌木镇,恢复往日的安宁。”
可她话音刚落,一个不合时宜,带着几分尖酸刻薄的声音,就从人群后响了起来。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
“谁知道你是不是跟那些奸商一伙的,先用免费的噱头把我们骗过来,再卖给我们天价的假药!”
众人闻声回头,只见一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正抱着胳膊,一脸不屑的看着云知夏。
云知夏认得他,是镇上最大的药材商王掌柜,陈家的一个远房亲戚。
“就是!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我看她就是个骗子!想拿我们当试药的耗子!”
人群里,立马有几个跟王掌柜一伙的地痞无赖跟着起哄。
原本还感激的百姓,一下又变得犹豫怀疑起来。
云知夏没有生气。
她就那么看着王掌柜,嘴角一撇,冷笑一声。
“王掌柜是吧?”
她慢悠悠的开口,“我听说,你药铺的甘草,卖到二两银子一钱了?”
王掌柜的脸色微微一变。
“你……你胡说八道!我们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是吗?”
云知夏笑了。
她从药箱里,拿出一株品相极佳的百年野山参,在众人面前晃了晃。
“那王掌柜不妨猜猜,我这株参,值多少钱?”
王掌柜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他做了一辈子药材生意,当然认得这是有价无市的极品!
“这……这至少也值……一千两!”
“一千两?”
云知夏摇了摇头,“王掌柜,你这眼力,可不怎么样啊。”
她把那株山参塞到抱孩子的妇人手里,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大嫂,这株参,你拿去。每日切一片,给孩子熬汤喝。不出三日,定能退烧。”
黑沼林。
天光给密密麻麻的树冠筛成了碎片,漏下来,在厚厚的烂叶子上投下碎光。
空气里有股浓味儿,烂植物跟野兽的腥臊混一块,闷的人喘不过气。
萧珏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前面,手里的长剑不断的劈砍挡路的藤蔓。
玄色劲装被露水和泥浆浸透了,贴在身上,把一身肌肉绷得死紧。
那张总带着几分不耐跟倨傲的俊脸上,此刻满是凝重。
他身后的莫锋还有几个亲卫,也都个个神情紧张,手紧紧的握着腰间刀柄,警惕的打量四周。
这鬼地方,实在是太邪门了。
明明是白天,林子里却阴森得跟傍晚一样,安静到连声鸟叫都听不见。
只有脚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在死寂的林子里格外扎耳。
“王爷,您歇会儿吧。”
莫锋看着自家王爷那已经有些泛白的嘴唇,忍不住劝道,“咱们已经走了快两个时辰了。”
“闭嘴。”
萧珏头也没回,声音又冷又硬。
歇?
他怎么歇得下来?
一闭眼,他脑子里就是云知夏那张脸,清丽又倔强。
她说,活着的把幽冥草带回来。
他必须做到。
他要让她知道,他萧珏,不是五年前那个只会让她受尽委屈的混蛋。
他能保护她,也能给她想要的一切。
“王爷,您看!”
一个亲卫突然指着前面,惊叫了一声。
不远处的参天古树底下,居然躺着几具烂的不成样子的尸体。
从他们身上那破烂的服饰来看,应该是陈家派来找幽冥草的药奴。
死状极为凄惨,像是被什么野兽活活撕碎了一般。
空气中的腥臭味,更浓了。
“都小心点。”
萧珏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压低了声音,“这林子里,有大家伙。”
话音刚落。
“沙沙——”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从旁边的草丛里响了起来。
接着,一个盖满墨绿鳞片的大三角蛇头,从半人高的草丛里猛然探出!
那蛇头有水桶那么粗,一双浑浊的竖瞳闪着冰冷又贪婪的光,死死的锁定了他们。
“是……是墨鳞巨蟒!!”
一个年轻亲卫吓得脸都白了,声音直抖。
这是南疆特有的剧毒之物,性情凶猛,力大无穷,寻常刀剑根本伤不了它分毫。
“嘶——”
巨蟒吐着猩红的信子,发出一声威胁的嘶鸣,那庞大的身躯,缓缓的从草丛里游弋而出。
足有十几米长,水缸般粗细,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结阵!”
萧珏暴喝一声,第一个迎了上去。
他手里的长剑在暗林子里划出一道寒光,直奔巨蟒七寸!
可巨蟒的反应,比他想的还要快。
它那巨大的尾巴跟钢鞭似的,带起呼啸的风声就朝着萧珏横扫过来!
“王爷小心!”
莫锋惊呼一声,想也不想的,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萧珏身前。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莫锋整个人给那股巨力抽飞出去,撞在一棵古树上,喷出一大口血,当场就昏了过去。
“莫锋!”
萧珏的眼睛直接就红了。
他吼得跟头野兽一样,全身内力不要钱的往长剑里灌。
“畜生!给本王拿命来!”
他整个人跟炮弹一样,又朝着那巨蟒冲了过去。
剑光暴涨,气势汹汹。
巨蟒也感到了威胁,它张开血盆大口,一股腥臭的毒液,跟箭雨一样,朝着萧珏喷过去。
萧珏不闪不避,任由那毒液溅在自己的铠甲上,发出一阵“滋滋”的腐蚀声。
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巨蟒的七寸。
“噗嗤——”
长剑入肉的声音,又闷又清楚。
萧珏用尽全身力气,把他那灌了十年功力的长剑,死死的插进巨蟒七寸!
“嗷——!”
巨蟒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庞大的身躯,疯狂的扭动起来,将周围的树木,撞得东倒西歪。
萧珏给那巨大的力道甩飞,重重摔在地上,也吐出一口血。
他顾不上身上的伤,挣扎着爬起来,从怀中掏出云知夏给他的那个虎头香囊。
他记得她说,这里头的药材是专门克制南疆毒物的。
他拔开香囊的系口,把里面的药粉,一股脑的,全都洒在了巨蟒的伤口上。
“滋啦——”
一阵滚油浇上烙铁的声音。
那还在疯狂挣扎的巨蟒,跟给抽干了力气似的,庞大的身子猛然一僵,就软软的瘫在地上,没了声息。
死了。
这头让无数南疆猎户闻风丧胆的墨鳞巨蟒,就这么死了。
剩下的几个亲卫看着眼前这震撼的一幕,一个个惊得嘴都和不上了。
他们看着自家王爷,那眼神,已经从敬畏,变成了狂热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