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一出如有命,剑尾甩出犀利的风,将新叶簌簌扬动,声音似婴孩啼哭。
陈擅已经杀红了眼,下力狠绝,千钧一发之时还是他身边那些死忠,谨记周汝之言,不约而同扑了上来,两相抵抗,卸掉了陈擅手上几分力。
谢春深站在那里,似乎根本不打算躲,木漪心已经跳出了喉咙,反手用力推了谢春深一把,将他推歪了身,自己也差些栽倒,谢春深下手揽腰,将她扶在怀侧。
那原本正中心口的刀刃因他身体这一偏斜,戳入心口上方一寸。
皮肉被利刃破入,神经搅扭一处,谢春深垂眸闷哼一声。
伤口处几滴血液,甚至溅在木漪眼角,还有她头上的八只金钗上,凤鸟翅膀被尽数染红。
她微张着口抬起头,眼里便是那刺入他胸口的剑,剑锋冷白,血顺着锋刃滑下,又滴在她眼皮和耳上。
陈擅因怒生了无穷力气,一把将那些人丢开,大声吼着:“都别拦我!今日不取他性命,我罔为周氏后孙!”
说着,又蓄力一送手,那剑硬生生劈开骨肉,又往谢春深身体里去了几分,木漪看的心惊肉跳,忘了自己还在他怀中。
方才第一下她并未出面强拦,她觉得谢春深就应该受些皮肉之苦。
可现在不能再任由陈擅继续了,否则,谢春深真的会死在她眼前的。
“陈擅”,她要转身,却发觉自己被谢春深搂着。
他的手已经僵了,指甲掐在她腰带上,钝痛自腰部传来。
木漪掰开那只手,握住带血的剑刃,“此事我与他都不知情,真的不是他所为。”
陈擅已完全被失去至亲的痛苦所蔽,红着眼,哑声问她,“……木芝,你为我家新妇却站在他这一边,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我母亲对你的信任吗?!”
“我并未站在他这边,”木漪直说,“正因为我现在与你为盟,我才更要阻止你,为陈家考虑!
谢春深死在你手里,陛下一定会追究,整个陈家都会被波及,我们之前所做都会功亏一篑。他既非毒害你外祖的凶手,你杀他也并无意义!”
她谨慎地用了几分力,能握下他的剑又不至于划伤自己的手心,语气尽量镇静道:
“为了你的母亲,为了我们的母亲,你先把剑放下,陈擅,好好想想,你不该这么做的。”
陈擅整个人像是被劈成了两半,他想哭又有些无力至极的想笑,还未待他自己拔剑,谢春深握住伤口外的剑身,毫不犹豫地朝外一拔。
木漪皱起眉:
“你不要命了!”
血液泅出,顷刻间染红他整片胸膛,他捂住伤处洞口,朝后退了一步,廖廖扫了木漪一眼,嘴唇无力一牵,往下一落,瘫坐在门槛前。
那手指里也已渗出血液来,根本就止不住。
陈擅的剑被身旁人抢去,他们压住陈擅,不让他再有动作。
陈擅并未缓过情绪,也咽不下那口气,瞪着两只眼睛不肯服从,他们便跪下求请:
“二郎君,回去与夫人商议后再行事吧!若的确是此人所为,就是告到陛下面前,也必须要此人为老主公偿命!
若陛下执意要包庇,我们再行兵法,刺他至于毙命不迟!求二郎君先回去见一见夫人!夫人还在等您!”
“求二郎君!”
“求二郎君跟我们回去!”
陈擅肩膀剧烈耸动,脚步在地上虚浮交叉打着转儿,连路也不会走了,木漪拔了带血的簪子,割下身上一块青白稠布摁在他伤口处为他止血,便听得身后人一阵仰天大笑。
大笑后,锵地而哭。
陈擅像是要被一个朝代里吃人的命运逼疯了。
他与她不同,养尊处优十几年,没有经历过地狱,是以,现在被人推下悬崖时,神魂肝胆俱碎,再难重新站起。
木漪心被一块石头压沉下去,周老死在她婚前,下毒者意图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周老的死的确与她脱不开关系。
摁下片刻后血流稍缓,木漪为谢春深洒上内屋找来的半瓶金疮药,垂眸看着他伤口处:
“周老是谁下的手?”
谢春深的半边胳膊已经麻痹了,这一剑捅的够深,再深个一点,就能废了这只胳膊,“自然是,厌恶你我,也忌惮陈家之人,意图报复,又能一箭双雕,借刀杀人。”
提起借刀杀人这种手段,木漪便已经反应过来,“段渊?”
她抬眼看他,发现他脸上已经褪尽了血色,唇瓣泛青,“他人还并未回洛阳,如此便可洗脱嫌疑,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下毒的人。”
“找不到了,即便找到——”他捂住她覆在上面的手,带着她摁下去,二人心跳齐平,无声地碰撞。
“再用力一些……”之后他续道,“即便找到,也会指认我。”
他心下也承认,这确实是自作自受。
“我趁着他不在,砍尽他养出的枝能芽,只留他这根光秃秃的树干,他岂咽得下这口气,自然是要想尽办法还给我。”
木漪陷入沉思,还在苦于对策,谢春深带血的指头抬起了她的下巴,眯起眼道,“却也没什么不好,陈擅不来找我麻烦,我也要去找他麻烦。此举,正中我下怀。”
她厌恶地将下巴从他手里抽出,也抽开了手,放他的伤口不顾了,自己慢慢地站起来,“你想对陈擅怎么样?他毕竟是我的丈夫。你敢害他,就是在害我。”
谢春深捂着伤口,靠门滑上来,勉强立足,看陈擅失魂落魄地跟他们往外走,越过木漪,看向陈擅背影:“你二人既未礼成,你跟他能有什么关系?他今日,好歹也走不出这千秋堂。”
话落,四墙外锣鼓一阵喧天,脚步声落错靠近。
那是外侍省要入家前奏起通知的行乐。
毕覆率先携拂尘奔入,陈擅精神恍惚,其余架着他走的连拽带拖,人本就吃力,尚不及反应过来。
谢春深已捂着伤口走去阶角处,大声说:
“陈二郎君持剑伤我近卫,又空口白话诬我毒杀其祖父,势要杀我,血剑在此证据确凿,毕先生该怎么做?!”
段渊还没有回来,说难听了,谢春深就是这洛阳一半的天,他要做的事,已经不需要前因后果了,只需抓取某处作为理由即可。
毕覆本就是得了谢春深提前传去宫内的消息,按着时辰过来捉人的。
本以为两人打一架差不多,也不知怎会闹得这么严重,已经见血了,尸山血海,他差些没呕出来。
在路上路过陈家时,确实听说陈家有人被毒死,新妇就在正堂上晾着,这礼也没成!方才听谢春深所言,才知被毒死的人竟是陈擅的亲外祖!
毕覆惊心之余,这面上还得稳住,做掉了自己的事才能交差,便赶忙唤道:“秘书监是朝廷要职,陈二郎君这是疯了!我们本是来为陛下观礼的,却得知陈将军扔下新妇来了此处,唉,咱家需将陈二郎君带去陛下那里!你们,将二郎君接过来!”
陈擅兀自碎神,目光悲滞,连一点反应都未曾有,他的手下们不肯放人,说要带他回陈家先见陈夫人。
毕覆再一声令下,这些人直接拔了刀,毕覆惊道,“你们这是要抗宫里的旨了?!”
眼看又要起一场见血的冲突,木漪急忙站出来。
她今日真的累了,额上全是汗,额上的莲花也都全融了:
“还不放手?!”
她知道他们担忧什么,拿出来少夫人的架势,“二郎君被带走后,离刑审还有一段时间,我们可以再想办法,还有转圜的余地。我跟你们回去,大夫人那里,我会去交代。”
毕覆看向谢春深,请示他的意思,后者并未阻止木漪去陈家。
是啊,按照谢春深的计划,只要陈擅被捉,少郎君不在,新妇纵有三头六臂,鬼斧神工,这大婚也铁定办不成了。
陈擅被毕覆带走了,宵禁前,不知要带他去哪里,她知道不会是宫里,元靖根本不可能下过这样的令。
木漪要跟着他们回去,谢春深追上来。
“你现在过去,就是过街老鼠,他们能扑上来吃了你。”
木漪懒得再多看他一眼,看一眼她都嫌膈应。能出这么多事,终究还不是拜他本人所赐。
“谢戎,在我想出办法之前不要动陈擅,我已经很恨你了,别让我再恨你几分,否则,我们就只能老死不相往来。”
说完此言,她接过那些人牵来的一匹马,骑了上去,本繁丽的外衣混着脏污和他的血,在风里扬动,直至消失不见。
谢春深含伤立在门前楸树下,爬藤黄花映着他,他也没什么力气,靠在树下,因为痛,手指缠绕上花藤。
用力一拽。
芬芳细细的黄花落了他满头,他弯下腰,他已经憋了太久,在人后看不见的地方,呕出一口鲜血。
月太凉,照在人身上阴森森。
到了陈府门前,双虎石塑上已经挂了丧祭的白绦。
看来,今日这婚是彻底黄了。
她抿唇,无声下了车直直往大门里走,那门前守门的一见她,便从门外缩回了头。
她踏进门。
一片罗网凭空撒下一罩,将她困住,木漪只是稍微挣扎了一下,就懒得动了。
之后听着那些人道:“去禀报大人们,这个女人抓住了!”
从前送她见面礼的那些陈家叔伯一同走了过来,网绳将木漪的视线剖成一片一片。
但她仍旧看的清楚——无论是他们,还是陈家的家奴,看向她的目光,无一不带着鄙夷与憎恶。
又有一道声音响起,是木漪最为熟悉的:“宴客已清,为何还围在此处……是阿擅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