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攸喑哑道：“全部，我的全部。”
……
栖梧宫
宣嫽无精打采地望向殿外，消沉中的人对微末的动静都格外警戒。夜深时分，她仍在失眠，因为不知几时就会迎来噩耗。
殿门推开后灌进夜的冷风，簌簌吹纱，女人沉静的目光被踏入殿中的一片衣袂搅碎，竟又惊又惧，颤着嗓子念道：“阿……攸……”
言攸见了屏风前的人，没有片刻犹疑地奔去，与她抱成一团，怀中的宣嫽身躯枯瘦，哭腔难止。
“阿攸！阿攸你怎么回来了？！是你入宫的？你几时……”
言攸轻轻地说：“阿姐，你走吧。”
她拢着她的头颅，与丞容一样的坚定温柔，宣嫽被她的话打断了思绪。
“你说……什么？”太不可置信。
宣嫽迟缓地嚅动嘴唇，却说不出什么话，那些质问没有得到回答，而言攸仅用一句话便将她推入茫然的境地。
她让她走？那她自己呢？褚昭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她的行踪？
而想什么来什么，姐妹二人前一刻才重逢，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就撞见了那制造灾祸、迫使她们分别的罪人。
褚昭这时倒显得宽宥。
“你们想说什么尽管说吧。”
他在场看着，言攸只能木然地复述：“阿姐，你走吧……”
“你走吧，回南方。”
“你走啊，去找燕子，你们要好好的。”
“阿姐，求你，快些好起来吧，不然路途遥远，你如今的身体怎么能吃得消？”
“阿姐……不要再记得我这个人。”
“……”
宣嫽无法遏制眸中的泪水，那些苦涩在喉咙“嗬嗬”的打转，涕泗横流，半数都擦在她最疼爱的阿妹身上。
她和言攸从来不是什么情同姐妹，她们就是姐妹，是共患难的至亲，血缘之分丝毫不影响她们的感情。
“阿攸，你为什么不哭？你明明才是……”才是最难过的那一个。
言攸一怔，摸了摸自己的脸，整张脸木讷如冰，看不明情绪，对这场分别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她拍拍宣嫽的后背，笑了一下：“阿姐走后，我就是皇后了……”
她好像，这辈子不断地死而复生，不断地借着他人的身份、名义苟活。
言攸是来处不明的弃婴，她无比庆幸能遇见这些极好极好的恩人和亲人。
也没什么遗憾了。
两人相拥不分，最后言攸几乎是推着她走的。
褚昭命人将宣嫽带下去。
言攸抿起唇角：“请陛下厚待阿姐，不要薄了她南下的准备。”
他唤她前去对弈，赢她无数次，这一回却纠结着如何落子，一切在握之后，反而没什么悉心布局的耐性。
永远差一颗黑棋，而那枚棋子永远在言攸身上。
兴许是两人都没有兴致，这一局下得格外难看。
褚昭答应她的请求：“好，我本来也不屑于苛待她。”
而今他不太分得清，执着于皇位是因为什么。
从前觉得这是命，是理所当然得到的权势，得到权势之后又还想要什么呢？无非就是一个人，长生久视，宛转不离。
他并非想不通，他对言攸倾诉：“清和，我知道强留你让你痛苦，但是我曾孤苦那么多年，你不在时我长陷痛苦之中。人本自私，便是恨都好，好过你在远方，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忘却我这个人……”
言攸不置可否，转而提起一个前世的故人。
“那你还记得裴鹭吗？”
褚昭道：“记得，只是你不提，我也不会想起。”
“裴鹭不无辜、不可怜吗？”言攸赤着双目面对他，为当年那个被情爱迷昏了头的女人抱不平，“她对你的真情又输于何人？陛下可以睚眦必报，可以自私自利，唯独不该那样对待一个如同你一般执着的女子，她因你而变得面目全非，因你而妒意滔天，她想过害谁都不曾想过害你。”
“我的报应自然在我死后，死后该如何算就如何算，我都认。”褚昭脸上并无愧意。
直到言攸揭露死时的真相，才算寸寸剜开他的心。
她话音轻讽：“其实不是裴鹭害我，是我求她杀我……只是我没想过，她竟让我以身铸像，永镇帝陵，与你死而同穴。”
这一厢褚昭猛地推开她，捂着胸口呕出一口粘稠的血。
这一次褚昭毒发，近一日才醒。
言攸在他榻前笑，笑声如同诅咒：“我们两个短命鬼啊……”
*
秋后，御医为言攸诊出喜脉。
而这一个，当然也非褚昭的骨血。
当初尽力为她调养身体，治疗不孕之症，又给他人做了嫁衣。
可他已经不想去争什么了，再争什么会逼死她的。
久病之中，他的心性变得通透。
直到得到宣嫽的解药后，褚昭才日渐好转，也免不得要休养很长一段时间。
晏安三年，皇长公主降生。
因女儿的降生，言攸脸上的喜色都多了些。
她几乎不再主动帮衬褚昭理政，一心搭在长女身上。
褚昭多思，常问她：“清和是偏疼参商，还是偏疼她的父亲呢？”
这些话，自然只能在无人时说。
“参商”，是言攸给长女取的名。
“陛下不是参商的阿爹吗？”言攸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她总能用这一句话堵死褚昭。
狱中辞别后，她再也没见过薛疏，那个人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也曾质问过褚昭，是不是暗下毒手，而褚昭只说，薛疏过得很好。
偶尔，她会从褚昭手中收到来信，上面多写着“勿思勿念”，谁知道是不是他人代替薛疏之名伪造的。
相比于言攸的疏淡，小参商倒是对褚昭表现得很亲。
是故褚昭更不能对她有太多隔阂。
就当是他的女儿吧，就是他的女儿。
后宫中偶尔也添一两个新人，充作装点，六宫和睦，至少明面上风平浪静。
皇宫是一座笼子，小参商是拴住言攸的铁索。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没有一日，看向枕边人时不想避而远之。
哪怕参商一日日长大，从爬到走，从咿呀学语到亲昵地窝在言攸怀里识字。
终于到了她藏不住心意的时候。
她对小参商道：“商商，若父皇和母后只能选一个，你会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