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眼,目光扫过堂屋里每一个人。
有冷眼旁观的,有装模作样的,有满脸戾气的。
最终定在云中磊脸上,声音发抖却清晰:“村长,您都看见了。我这家里,我是主事的,平日里买米买油、交公粮、供孩子读书,哪一件不是我拿主意?可挨打的也是我。我连自个儿的脸都护不住,还能当什么家?这话,说出去谁信?”
云中磊心里一阵难受,像被钝刀子割着,又酸又痛。
他站起身,转头对站在一旁的沈翠芬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扶她起来。”
沈翠芬立刻上前,蹲下身,一手扶着赵霖的胳膊,一手轻轻拍她的背:“赵霖姐,别哭了,咱们不惹他们。起来坐着,别蹲在地上。”
云中磊又转向周努力,语气冷了几分:“你也是联营厂的工人,厂里开会都讲民主、讲规章,你说句话,总不能光看着吧?你是周家的,但也是公家人,讲点道理,行不行?”
周努力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看向村长冷峻的脸,又看了看周围人的眼神,心里七上八下,哪敢得罪云中磊?
可要他当众顶撞周家自家人,他也下不了这个狠心。
他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终于喊出声:“周立国,你干的烂事,自己扛!别指望别人替你顶雷!就像周建国,犯了事就得蹲牢,谁也替不了!这是规矩,谁破了规矩,就得吃苦头!”
周安国一听这话,脖子一梗,脸立马涨红,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他嗓门立马拔高,指着周努力吼道:“你喊谁呢?周建国那钱,是我娘拿五百块赎回来的!那不是公款,不是偷的抢的,是我娘自己攒的!那一千块里,有五百块,是我挣的!我在砖厂扛砖,晒得脱皮,累得吐血,挣的!你不干活,反倒在这儿倒打一耙,算什么?”
周建国一听,火“腾”地就蹿上来了,眼睛瞬间通红,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人,冲周安国吼道:“你挣的?你一天到晚瘫在炕上吃白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工分都拿不全,屁钱没挣过,哪来的五百?那钱是我娘省吃俭用抠出来的!是你躺在炕上做梦梦出来的吧?你还有脸提那钱?你还有脸站在这儿说话?”
周安国胖乎乎的身子一晃,像团在滚水里翻腾的面疙瘩,脸上的肥肉随着动作不停颤抖:“娘亲口说的,全给我!这钱本来就是我的!谁让我是您最疼的儿子?您不能说话不算话!”
周努力忍不住了,脸色铁青,几步冲上前,直接指着他鼻子骂:“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米缸都快见底了,你还好意思在这儿嚷嚷要钱?你藏了钱不说,现在倒有脸闹?你知道他有钱就乱烧吗?前年买烟酒赌钱,把鞋底都磨破了也不干活!你是不是存心要把家败光?”
周立国也红了眼,眼眶泛着血丝,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发白,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委屈:“娘,您手里攥着钱,却让我在外头风里雨里干活,顶着烈日搬砖、扛水泥,手都裂出血口子!可您看看他呢?整天躺着啃咸菜馍,啥活不干!我真是您亲生的吗?要是真疼儿子,怎么就不疼疼我这个在外面拼命的?”
周建国在旁边猛地一拍桌子,吼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那五百块,准是娘卖油条省下来的!一分一毛都是她天不亮就起床炸油条,油星子溅在脸上烫出的血泡换来的!那是全家的命根子,不是你一个人能独吞的!凭啥我花不得?我也是她的儿子!我也饿过肚子,我也穿补丁裤子长大的!”
吵得屋子里嗡嗡响,像是成千上万只蜜蜂在头顶盘旋,空气都变得粘稠躁动,像炸了锅。
四个人轮番叫骂,口水横飞,桌椅被踢得吱呀作响。
赵霖坐在那张老旧的木凳上,背脊挺直,脸色苍白如纸,越听心越凉,仿佛有人拿冰水从头顶浇下来,一直冷到脚底。
她眼神失焦,嘴唇微微颤抖,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连站在一旁的村长都听得直摇头,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无奈,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造孽啊……一家人,何至于此。”
她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沈翠芬冰冷的小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慢慢站起来,腿有些发软,却依旧稳稳站定。
她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三张皱巴巴、边角卷起、沾着油渍的票子,手指因用力而发白,突然“啪”地一声,狠狠拍在斑驳的木桌上,声音清脆,如同审判的钟响。
“安国,当年我说过啥?你考上大学,钱就给你。这是规矩,也是承诺。可你你考上了吗?你拿到通知书了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割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周安国眼睛死死盯着那叠钱,瞳孔收缩,贪婪几乎溢出眼眶,喉咙滚动了一下,立刻嘴皮子一动,急切地辩解:“娘,通知书还没到呢!邮局昨天才说延迟派送!兴许明天就来了!我可是正儿八经填了志愿的!您不能因为没看到纸,就否认我的成绩!”
赵霖冷笑一声,嘴角扬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目光如钉子般死死盯着他:“你真以为,你还能收到通知书?去年数学考了二十七分,语文作文写跑题,英语通篇乱涂鸦!全县三百多个考生,你排在第二百九十八!邮局送来通知书之前,怕是先得给你寄个‘遗憾落榜’的慰问信!”
周建国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泥地上,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他要是能收到,母猪都能骑着三轮车进城了!还会自己办个‘农村大学生欢迎仪式’?做梦去吧!”
周安国那双被肥肉挤得只剩一条缝的眼睛,瞬间涨得通红,像是充了血,狠狠瞪着赵霖,脸胀成了猪肝色,嘶吼道:“娘,我才是你最疼的儿子!从小发烧您抱着我走十里山路去看病,下雨天背我去上学!现在您有了钱,反倒不认我了?你不给我,给谁?难道真要便宜那个外姓的丫头?”
赵霖一把攥住那叠钱,指甲深深掐进纸页中,脖子梗得发硬,青筋隐隐跳动,声音陡然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