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玄想着来日方长。
他有的是时间与耐心,慢慢消解她心中的顾虑。
可他忘了,小满的卖身契,夏季就要到期。
如今是春天,满打满算,也就剩下两月有余。
小满已经开始为出府做准备。
没什么比准备足额的银钱更关键。
夜深人静,她躲在自己小小的房间里,借着微弱的烛火,小心翼翼地数着银票和这十年来存下的月钱。
十年,丫鬟的月银少得可怜,积攒下来的铜板碎银根本不够看。
大头,还是来自赵绿柳画室那两本画册的分红。
还有一笔,是当初帮小玉宁卖林清玄的经书,小丫头硬塞给她的抽成。
林林总总加起来,竟有四千两。
这绝对是一笔巨款。
小满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银票,心里却沉甸甸的。
她不知道这官家票号的银票,是不是全国通兑。
万一出了京城就成了废纸,那她所有的计划都得泡汤。
她必须出门一趟,去问问赵绿柳,或者直接找个大票号问清楚。
可打工人请假,最是麻烦。
尤其是她这种贴身伺候的。
小满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找个妥帖的由头跟林清玄开口。
房门被“笃笃”敲响。
林玉宁探进个小脑袋,一脸烦躁。
“小满姐姐,你说我要不要再还个礼?”
“还礼?为什么?”小满有些懵,“昨天不是才送了砚台吗?”
“谁说不是呢!”林玉宁一屁股坐到她床边,整个人都快烦炸了,“可是那个崔湛,今天又送东西来了!昨天我才跟他说要送点实用的,他今天倒好,直接送了一整套头面!还给我大姐送了把大刀,给我二姐送了一套双面绣!”
林玉宁抓狂地挠挠头。
“他这是要干嘛?天天送,送,送的,烦死了!”
小满忍不住笑出声。
“哈哈哈,他这是打算把你身边所有人都给贿赂一遍啊。好厉害的一个崔言官。”
这才是追女孩子的正确打开方式嘛。
可惜,他追的这个小娃娃半点没开窍,只觉得他烦人。
“那你今天打算还个什么?”小满逗她。
“我不知道啊!”林玉宁苦着脸,“要不……你陪我去多宝阁再看看?”
小满脑中灵光一闪。
【对啊!这样我不就不用请假了?我可是陪三小姐‘公干’!】
她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衣角。
“好!但是咱们顺道去一下你赵姐姐的画室,可以吗?”
她紧接着补充。
“这次咱们坐马车去,要不然你买那么多宝贝,我可拿不动。”
“行!说走就走!”林玉宁是个行动派,拉着小满就要出门。
小满正好在院里看到二丫,连忙扬声喊住她。
“二丫!你帮忙跟长孙少爷说一下,我陪三小姐出门买东西,晚些回来!”
二丫一脸羡慕。
“又出门啊!给我带猪油糖和猪油糕!城南那家最好吃!”
“你怎么跟东春一个德性,猪油糕多腻啊!”小满笑着摇头。
廊下的东春耳朵尖得很,探出头来反驳。
“不腻!我可以一口气吃两块!”
“知道了知道了,给你们带!”小满摆摆手,“我再看看有什么时新的小玩意儿,顺道一起带回来。”
说罢,她匆匆回房,从藏钱的匣子里抽了三百两银票揣进怀里。
既然要走,或许……她也该给林清玄还个礼了。
小满随着林玉宁再次踏入多宝阁,心境却与昨日截然不同。
昨日是陪着兴致勃勃的三小姐闲逛,今日却是揣着自己隐秘的心事。
林玉宁目标明确,直奔那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而去,一心想着赶紧挑个“还礼”打发掉崔湛。
小满则找到掌柜,轻声说想看看适合清修之人的物件。
掌柜的眼神一亮,引着她到一处相对清静的柜台。
里面陈列的多是沉香、檀木手串、菩提念珠、玉质小佛等物,材质各异,做工精巧。
小满的目光细细搜寻。
送他佛珠?他平日修行所用,定然都是极品,自己这个外行挑的,未必能入他的眼。
送玉佛?又太寻常,表达不出那份复杂的感念之情。
她的指尖划过一串串或深沉或浅淡的珠串,最终,停留在一串奇特的佛珠上。
那佛珠并非寻常的圆形。
它是由一百零八颗大小均匀、色泽温润的橄榄核雕琢而成。
每一颗核上,都以极精妙的刀工刻着细小的梵文《心经》。
字迹清晰而富有韵味,需要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佛珠整体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沉淀的淡淡光泽,沉静,古朴,却不呆板,反而透着一股内敛的智慧与韧性。
这串佛珠,不像那些名贵木料或宝石般张扬,却自有一股独特的气韵。
小满觉得,这很像林清玄给她的感觉。
外表清冷,内里却蕴含着深不可测的力量与坚持。
“掌柜的,这串佛珠……”小满指着它。
“小姐好眼光!”掌柜的立刻赞道,“这是小店一位老师傅的得意之作,选用的是陈年老橄榄核,一颗颗手工雕刻《心经》,耗时三年才得此一串。不追求材质华贵,重在心意与功夫。盘玩日久,核色愈发红润,经文亦随之沉淀,最是养心定性。”
心意与功夫……
小满的心被这几个字轻轻撞了一下。
这似乎正契合了她想表达的东西。
她对他,并非没有心意,只是这份心意掺杂了太多顾虑与现实的考量。
这串需要“耗时三年”、“用心盘玩”方能显其真味的佛珠,或许能替她传达这份复杂。
“就要这串吧。”小满下了决心。
价格不菲,几乎花去了她身上带着的大半银票,但她觉得值得。
掌柜的欢天喜地将佛珠用一只深蓝色的锦盒装好,递给她。
另一边,林玉宁也终于挑中了一个据说是西域来的、镶嵌着彩色玻璃、会随着光线变幻色彩的琉璃镇纸。
她觉得这东西既新奇又“实用”,至少能压纸,足够“还礼”了。
两人出了多宝阁,小满便提议去赵绿柳的画室。
到了画室,小满寻了个机会,将赵绿柳拉到一旁,私下向她询问银票通兑的事情。
赵绿柳闻言,有些惊讶地看了小满一眼,但并未多问,只肯定地告诉她。
“只要是官家票号开具的,在全国各大府城都能通兑,这点你放心。”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
“只是……小满,你问这个,是有什么打算吗?”
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含混地应付过去。
“没什么,只是未雨绸缪,多谢赵小姐解惑。”
心事解决了一半,小满稍稍安心。
赵绿柳悄咪咪的对小满说:“过十天再来,我让掌柜的给你在算一笔抽成。”
小满想想就开心,走之前还能那一笔银钱,其实若真的要走,和赵绿柳和李知微说也无妨。
回府的马车上,她抱着那个装着佛珠的锦盒,心情复杂。
这算是……离别赠礼吗?
她不知道林清玄收到后会如何想。
以他的敏锐,会不会从中窥见她打算离开的端倪?
而林玉宁则抱着那个花里胡哨的琉璃镇纸,已经开始琢磨着该怎么让门房送去崔府,才能显得既不失礼,又足够冷淡。
两人各怀心思。
马车载着她们和那份即将送出的、寓意迥异的礼物,缓缓驶向将军府。
小满清楚,将这佛珠送出的那一刻,或许就是她与林清玄之间,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被打破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