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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闯虎穴师徒联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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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人谷千方百计打探铲平帮镇帮之宝的秘密,而冷先又在苗疆遇到过铲平帮大王马啸风,铁拐老猜测玄女赤玉箫之失、中原镖局神秘灭门均与恶人谷有重大关连,因此决意亲赴恶人谷查探究竟。

恶人谷起初名为逍遥谷,传说在苗疆云贵交界之处,名义属云贵两省管辖,其实两不相管。那些做下恶事难在江湖上立足的人,都到逍遥谷藏身。谷主南宫破人称“蛊王”,擅于用毒,更兼武功高强,对投奔他的人无一不纳。寻仇之人若让仇家逃进了恶人谷,便不再寻仇,也寻不了仇。逍遥谷成了恶人的乐土,故江湖上都称之“恶人谷”。

铁拐老于途中左右无事,便教授少冲“穷叫化儿快活似神仙功”,此功是随心所欲掌的根基。非止一日到了苗疆地界,铁拐老嘱咐少冲:“咱们已到苗疆,苗人对咱汉人素来戒惧,咱们的一举一动引人注目,说不定已传到了恶人谷。你不可多言,一切听师父行事,以免露了形迹,打草惊蛇。”

少冲向来喜欢热闹,一时不说话便觉难受,但见师父脸色凝重,知道此去恶人谷要揭开一桩大秘密,而恶人谷的人必定甚难对付,可不能随自己性儿坏了师父的大事,当下只得唯唯听命。

一老一少两丐沿途乞讨,这一日到了播州地界,迎面来了一大队人马,大呼小叫,说的是苗话。铁拐老行乞大江南北,于苗话倒也听得懂。只听有人叫道:“就是他了,抓住他!”

十数人一哄而上,围住一个高大汉子。那汉子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也没怎么反抗,被人五花大绑摁在地上。马背上一个大胡子苗人说道:“这人在我苗地横冲直撞,不知是仗着谁的势头?把他送到宣慰司,交宣慰使安大人治罪。”另一个剽悍的瘦小苗人道:“送去是死罪,在这儿也是死,不如几棍子打死了,省得抬来抬去。”大胡子苗人道:“这个恐怕不大好吧?”瘦小苗人道:“什么好不好的?我说安表兄,汉人欺负咱们苗人惯了,咱们这口气也该出一出。”

这时忽听有人道:“安首领,两位贵人事忙,还是由我来代劳吧。”说话之人身后背着老大一个酒葫芦,穿戴邋遢,脸上的酒糟鼻子如一颗红枣破为显眼,说话声音打颤,可见是个长年的酒鬼。姓安的苗人一笑,道:“原来是‘五毒’之首的‘酒鬼’秦老大,把他交给你,我可有点不放心。”

铁拐老听了“五毒”之名,心道:“好了,‘五毒’是恶人谷的人,我跟踪这秦老大,便可找到恶人谷。”

听秦老大道:“二位不相信秦某,总该相信四裔大长老。”瘦小苗人道:“你说的是辛达罗大法师?他是你什么人?”秦老大道:“正是在下的师尊。”

瘦小苗人道:“我正想见识辛大法师的手段,不想在这里遇到了。”向姓安的道:“表兄,咱们左右无事,不如瞧瞧去。”

姓安的道:“也好。不过咱们没有什么见面礼。”瘦小苗人道:“回头补上便是。”

秦老大笑道:“眼前这汉子便是很好的见面礼。家师就住在前面的牛皮大箐,请!”说罢在前领路。姓安的叫人把那高大汉子抬上马背,只命两个随从跟着。

铁拐老恰在那高大汉子被抬上马背时认出他是铲平帮大王马啸风,暗叫“侥幸”,牵着少冲胳膊,远远尾蹑在众人后面。

路上秦老大问起那瘦小苗人,原来是四川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之子奢寅。那大胡子苗人是水西土目安邦彦,系宣慰使安尧臣的族子。安尧臣聚奢崇明之妹为妻,故而奢寅称安邦彦为“表兄”。安、奢两家均是苗疆极有势力的家族。奢氏自洪武入附明朝,命为永宁宣抚使,世袭土司,掌管一方兵权。

行了七八里地,眼前一座大山挡住去路,危崖如削,峻岭横空,四周又是小山攒住,蜿蜒数百里。秦老大道:“这里便是牛皮大箐。牛皮大箐北通丹江,南达古州,西拒都匀八寨,东于清江台栱,方圆五百里,箐内丛莽塞径,老(木越)蔽天,瘴烟冥冥,蛇虺出没。家师隐居于此,少见外人,不过众位都是自己人。”说罢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子,交给安邦彦道:“这是蛇药。众位往身上涂抹些,以免遭蛇虫袭击。”众人涂毕,由秦老大领路,从箐口进去。

铁拐老见他们消失于丛从之中,向少冲道:“此地凶险得紧,你还是不要去为好。待在这里,等为师出来。”

少冲见这里荒无人烟,时有虎啸狼嚎之声,道:“师父,我怕。”

铁拐老不悦道:“老叫化儿的徒弟竟这么没出息!”

少冲道:“那好,让徒儿跟师父一起去。”

铁拐老道:“那四裔大长老辛达罗乃是个性情古怪、手段毒辣之人,较之蛊王还要厉害,师父此去,也无把握全身而退。但不入虎穴,难得虎子,这一趟既然来了,就得有所得而归。老叫化儿豁出这身老骨头也要进去瞧瞧,你若跟去,帮不上什么忙,徒增麻烦。”略一沉吟,抓了些小石子放进少冲兜里,提着他一纵身上了一棵大树,把他放在树杈上,嘱他道:“为师日落前必出来接你。别人叫你下去,你千万不要听。若有毒虫,你用石子弹它。”交待完了,跃下地,一拐一拐走了。

少冲心中害怕,却也不敢有违。巴望着太阳快快下山同,师父快快出来,他越如此想,越觉得时间难熬。

过了许久,忽有脚步声传来,见是三个苗女,披发赤足,向这边而来,似在找寻什么。

其中一苗女抬头看见了少冲,叫道:“在那里!”三人奔至树下,向少冲道:“喂,小叫化儿,上面有毒物,快下来!”少冲摇头道:“我不下去。”

那三女一会儿拿糖哄,一会儿恐吓,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少冲紧记师父之言,就是不下树。三女聚在一处低声商议了一下,其中一人向别处走去,不一会儿回来,手中抓了把干草,入在树下,又在上面倒了些药粉,取火石点燃,不一刻熏烟四散。

少冲心想:“他们要干什么?”未及多想,只听窸窸声越来越大,已见四面草间、树枝上、石缝里钻出无数的蛇,五彩斑谰,极为可怖。他吓得差些掉下去,紧抱树干,不敢下视。

那三女日日以毒物为伍,身上涂有避毒的药物,百毒不侵,这些毒蛇到处游走,并不靠近三女。一女嘴中吹起竹叶哨来,群蛇如得了命令,竞相爬上少冲这棵大树。

少冲大是惊慌,扣石子弹去,起初不免慌中手乱,都没击中。后来一定神,石子每击必中。他指力强劲,石挟劲风,立将爬上来的蛇击死坠地。但蛇源源不断的上来,石子不久就用完,只好折一根树枝拍打驱赶。叫道:“你们快把蛇呼回去。”

下面的人道:“那你下不下来?”

少冲还是坚口道:“不下去!”一不留神,一条小蛇缠上他腿,向他胯下钻去。他猛然一惊,立从树杈上摔下去。还未落地,身子已被软软的物事兜住。接着眼前一黑,全身都被包裹进来,由人扛在肩头,不知向哪里走去。

他心中大是害怕,但任他大喊大叫,使劲挣扎,三女置之不理。走了许久,才被放到地上,外面的包裹解开,眼前昏暗,难以视物,只听到咣的一声,跟着是上锁的声音。伸手一摸,上下左右四周都是铁栅条,似被关在了铁笼子里。四面似乎全是铁笼子,怪叫声、粗喘声此起彼伏,也不知关的是人是兽,吓得他毛发倒竖,大喊师父。

过了一会儿,眼前光线渐亮,脚步声中,从门口进来三四人,正是秦老大、安邦彦、奢寅等。

少冲心道:“啊,原来是他们抓了我来。师父呢,师父在哪里?”

秦老大把松油灯照向一个笼子,只见笼中一人赤裸,瘦得皮包骨头,脑袋耷拉着毫无精神。秦老大道:“这个人是华山派的岳向豪,中的是‘吸血蛊’。此蛊倒钩在人的肠中,专吸人血。任你再肥伟的汉子,中了此蛊,也被吸成这般模样。”然后移步到邻近的笼子前。

笼里那人也是全身赤裸,肌肤上密布红豆状的斑点。秦老大道:“这人中的是‘腐尸蛊’。瞧这红点,是中蛊半月后的症状。再过五天,这些红点处开始往外流脓,八天之后,脓中钻出尸虫,差不多五脏六腑已被吃尽。等皮肤烂掉之后,便只剩下一具骷髅了。”那人兀自呻吟道:“杀了我,杀了我……”已是有气无力。

安奢二人对望一眼,似有不安。下一个笼子关着个猴子。那猴子上窜下跳,未见有异。安邦彦问道:“这猴子也中了蛊么?”

秦老大道:“这猴子身上有瘟病。若放了出去,接近之人无不身染其瘟,一传十,十传百,不多久管教千村薜荔,万户皆空。”

奢寅道:“把这猴子放进紫禁城,帝王将相,妃子太监统统死光光,紫禁城岂不成了一片坟场。”说这话时,连自己也惊了一跳。

秦老大道:“世子这话可不能让家师听见了。家师培育蛊虫,只是性情使然,并不想害人。”

说着话又到了一个笼子前。笼子里关的正是日间抓住的那个大汉马啸风。安邦彦道:“此人如同一头疯牛,在我辖地横冲直撞,难道也是中了你的蛊?”

秦老大颇为得意的道:“不错。此人原是从这里逃出去的,他中的是‘脑神蛊’。脑神蛊是家师费了十三年心血才育成。起初训寻常的蛊虫听哨声指挥,待其能闻声而动之后,让其自相交配,这么一代代下去,后代的蛊虫天生就能听人的话。以蛊卵种入人体内,蛊卵先在肠中孵化,长成幼虫后可钻入脑颅中吸人脑髓。此人武功甚高,为人又精明,要他心甘情愿的臣服可不是容易之事。我知他好吃山珍海味,便买通他手下人,向他进献了一只奇大的牛蛙。牛蛙体内早被种下了‘脑神蛊’,他吃下之后,‘脑神蛊’自然进了他体内。”

安、奢二人大为惊叹,啧啧称奇。奢寅道:“以之攻城,兵不血刃。这等好玩意,秦兄可否卖些与我?”

秦老大喝了口酒,道:“好说,好说。世子只要肯多出银子,家师连治蛊之法也一并相授。”

这时忽听有人大喝道:“秦汉,你在跟什么人说话?”秦老大道:“是家师回来了,咱们出去相见。”三人退出,屋中复归漆黑。只听外面秦老大道:“师父,你老人家回来啦。这两位是……”辛达罗吼道:“滚出去!秦汉,谁叫你带外人进来的?”安邦彦道:“法师,在下水西土目安邦彦,他是在下表弟奢寅,素闻法师大名,早想瞻仰,冒昧叨扰,还请莫怪。”辛达罗连连催促,道:“走,走,本法师今日无暇。秦汉,送他们出去。”安邦彦道:“好好,咱们改日再来。”

过一会儿,秦汉的声音道:“师父,你别生气。徒儿也是一番好意。您老这些蛊毒,若不能换作银子,培育出来又有何用?”辛达罗道:“你懂个屁!我费了无数心血培育出这些蛊来,原是对付一个人的。你泄露了出去,那人有了防备,便不灵了。你知道么?”秦汉唯唯称是。

辛达罗才怒气稍和,说道:“听说你今日抓了两个人来?”秦汉道:“马啸风又被徒儿抓了回来,另一个小叫化儿是铁拐老的徒弟。”辛达罗道:“铁拐老?他是个什么东西?”秦汉道:“师父有所不知。此人号称‘天下第一掌’,武功自是非同小可。徒儿常在外走动,故认得他。今日他携徒来此,要找师父的碴儿。徒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支走。”辛达罗轻哼一声道:“‘天下第一掌’,癞虼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我不去找他,他倒找上门来了。”秦汉道:“这等狂妄之徒用不着师父出手,徒儿有法把他收拾得伏伏贴贴。”

少冲心道:“你这才是‘癞虼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一想师父到箐外见不到自己必要着急,恨不得立刻出去与他相会。不禁大声叫道:“放我出去!我师父天下无敌,你们惹不起的。”

门吱的一声打开,进来了两人。前一人面色枯黑,想是长年与蛊虫打交道之故,颏下稀稀疏疏几缕胡须,蓝帕包头,是寻常苗人打扮。

辛达罗瞧了一下马啸风,道:“看来我这‘蛊浸’之法你已学到七八成。”

秦汉道:“师父神乎其技,徒儿粗窥堂奥,已然能纵横江湖。”

辛达罗脸露得意之色,又瞧向少冲,道:“他便是老叫化儿的徒儿么?”

秦汉尚未开口,少冲大叫道:“快放我出去!”手一用劲,两根铁条竟被他掰弯。

辛达罗略为惊异,道:“劲倒不小,嗯,我的‘千蛊之蛊’再过些日子就可育成,这小子正好派上用场。”说罢二人出屋去。

少冲暗骇:“他说我正好派上用场,难道要用我做试验?”一想到岳向豪、马啸风等人痛苦不堪以至麻木的模样,害怕至极。自此以后,睡也不敢睡,送来的饭也不敢吃,只想着师父来救自己。

这一日,有人开了锁,把少冲缚了手脚,抬到另一间屋子。少冲饿得头昏眼花,已无力反抗。见这间屋子到处都是笼子、瓦罐、药箱之物,笼子里尽是蜥蜴、四脚蛇、草上飞、蝎子、蜘蛛、蜈蚣之类毒物,有的奇形怪状,见所未见,别谈叫出名字。就是蜘蛛,也有绿的、红的、褐的,五彩斑斓的,形色各异。阵阵浓烈的腥臭气息熏得他直欲昏去。

秦汉从高阁上取下一个透明的琉璃杯,倒进少许清水。有人把少冲抬过去,少冲还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手指被刀割了一下,身子放下来后,见那杯水面上浮了几滴血。秦老大晃动杯子,让水血溶合,又拿一根小棍子在一个小坛里蘸了一下,然后放入琉璃杯中搅动,最后覆上铁片,把杯子放在高处。复把少冲关回笼子。

过了几日又押少冲到那屋子。秦汉从高处端下那琉璃杯,只见杯中有七八条细长肉红的虫子游来游去,形如沙虫。少冲心想:“怎么这几日里面就长出虫子来?”秦汉命人道:“把沙虱种入他左手中指中。”两个苗女抱住少冲,防他挣扎,另一个苗女把他愈合的伤口切开,强摁入琉璃杯中。

少冲只觉那些虫子往伤口里猛钻,痒痒的,并不怎么难受。

秦汉笑容满面的道:“小兄弟,这八条沙虱钻入你的体内,繁殖迅疾,三日之后就有成千上万条在你血管之中游动。那难受的滋味自不必待言。不过你不必害怕,你的小命尚能保得三年两载。”

少冲道:“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为何要这般折磨?”

秦汉刚欲说话,辛达罗走进屋来,一瞧少冲脸色,吃惊道:“秦汉,你在他体内种了什么?”

秦汉道:“是……是沙虱。”

辛达罗一巴掌掴去,打了秦汉一个趔趄,道:“我当然知道是沙虱。他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这般折磨他?我培育出来的蛊虫可不是拿来害人的。”

秦汉见师父生气,忙不迭道:“是,是。”

辛达罗瞪了他一眼,向一苗女道:“今日是开瓮之期,把瓮打开,瞧瞧我的‘千蛊之蛊’。”

那苗女出去,抱了个老大的瓮进来。瓮口以红布封严。众人小心翼翼的揭去红布,下面还有一层铁网。

辛达罗从铁网看下去,面有喜色的道:“成了,成了,是金蚕蛊!”

有人送来一把长长的铁钳。辛达罗启开铁网,伸铁钳入瓮,夹起一物迅即放入手中的竹筒中,筒口用木塞塞住。金蚕蛊如何个模样,少冲当时被辛达罗身子挡住了,没有瞧见。

辛达罗让少冲净了双手,带到饭厅。厅上早已摆满了一桌酒菜。辛达罗道:“小兄弟,顽徒行事鲁莽,我这做师父的管教不严,请你见谅!你先吃饱了,这再设法为你治病。”

少冲心想自己体内已有了沙虱,此时也不管饭菜是否有毒,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吃了个大饱。

饭后,辛达罗把少冲带到箐外,那里早有顶小轿停着。辛达罗叫少冲上了轿,抬着一直向南行了足有三四个时辰,方才停下。下轿后辛达罗指着前方一座山峰道:“那山上住着一位高人,可解你身上的蛊毒。我有份礼物,烦你转交给他,就说是我辛达罗送的,要他亲手启视。”说罢取出一个小木盒,放进少冲手里,然后坐轿回去。

少冲心中大是奇怪:“姓辛的如何这么好心给自己指点,师父说他性情古怪,当真十分古怪。”他见那大山高可入云,东西走向,绵亘数百里,要寻一个人不啻于大海捞针,为了治病,却又不得不去找那高人,没奈何只好一步步向山上行去。

山深林密,走了半日也不见有人家。时至隆冬,铅云低垂,眼看将有一场大雪。少冲眼见天色渐黑,找了个岩洞暂挡风雪。

这一夜天寒地冻,北风吹得紧,少冲流浪惯了,反正自己不久于人世,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反而睡得很香。

次日醒来,地上已铺了薄薄一层雪。他见雪地上有两只雏鸟扑腾着翅膀,心想:“雀儿昨夜为风吹散了巢,我少冲正好没吃早餐,烧起来必是一番美味。”几步过去捉在手中。

雏鸟延颈叽叽叫唤,似在求救。少冲见了心生怜悯:“瞧它们失了父母,在这风雪之中也是受饥挨冻的,跟我也差不多。”当下觅此细柔的枯草在岩洞中搭了个草窠,把雏鸟放在里面,见它们呦呦待乳的模样,想要给它们寻些吃食。

出了岩洞,翻石头,刨土块,想找些蚯蚓、蝼蛄、促织之类小虫子,他不知不觉翻了两个山头,还是一无所获。忽见雪地里有个身穿蓝袍的汉子,一手拿根短棍,弯腰找着什么。

少冲自入山中,直到此时才遇见人,当下迎上前唱个肥诺,道:“这位大哥,你在找什么?”

那汉子抬头望了少冲一眼,淡淡的道:“找虫子。”少冲见他直鼻阔口,满腮的虬髯,双目炯炯有神,心中已自喜欢,道:“我也在找虫子。找了这么久,一条也没找到。你呢?”

那汉子又望了少冲一眼,表情有些古怪,却不说话,用短棍在雪地里刨来刨去,神情专注。

少冲又道:“我找虫子喂小山雀,你找虫子做什么?也喂鸟雀么?”

那汉子盯住少冲看了一会儿,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大冷的天不回家,却在这里捉虫子?”

少冲道:“我是个小叫化儿,没有家。”

那汉子道:“你不要跟我搭话,走得远远的!”表情甚是冷漠。

这般冷面孔少冲早已见惯不惊,闻言便走到十丈之外,却不离开,瞧着那汉子如何捉虫子,自己学他的本事。

等了许久,那汉子也未寻到一条,少冲不耐烦起来,便想离开。忽听那汉子轻呼一声,几步走到一块平地上,脸有喜色。那地上有拳头大一块没有积雪,隐隐有热气冒出。

那汉子从腰间解下一把小铁铲,轻轻铲那块土壤。掘地约有一尺,便收起铲子,取出两支鹿皮手套戴于右手拇食二指,然后伸入坑中刨了两下,夹出一条黑油油的虫豸,立即放入一个竹筒之中。卸下指套,拍了拍双手、袍幅,迈步便走。

蓝袍汉子走了没多远突然止步,少冲只眼前一花,一团灰影卷至,未及反应,身子已被那蓝袍汉子扛在肩头,丝毫不能反抗。他大声叫道:“喂,你干什么?”

那汉子置之不理,大步向山上走去。脚下道路崎岖,他却如履平地,步行如飞。少冲心道:“原来竟是一位武林高手。”

上了几层高崖,过了许多林壑,总是悬崖峭壁,坎坷山路。又走上了一条高岭,远远望见两株大松,松树亭亭直上,足有数十丈高,影罩十数亩地。转过弯来,靠山崖上有两间棕篷,四周以竹笆为墙,也无窗槅。前面一个天然白石池,碧沉沉的一池水结着薄冰,池边几丛残竹。

蓝袍汉子推门而入,把少冲放在草墩上,向瓦罐内抓了个芋头样的东西塞进少冲嘴里。

少冲这时也饿得急了,见他似无恶意,便嚼烂吃下,味甚苦涩。不一会儿,胃里如着了火一般,灼痛得厉害,全身也跟着发热。他想必是吃了什么毒物之故,惊恐的望着蓝袍汉。

蓝袍汉面无表情,大手提起他后颈,走到门外,扔进那个白石池中。

少冲打个寒噤,在水中一阵扑腾,刚露出头,一股大力压至,又沉入水中。他空有一身武功,在这蓝袍汉手下竟丝毫施展不出来。昏乱之中却并不觉池水寒冷,反而很是凉爽。

又一次冒出水时,蓝袍汉不再摁他,却点了他全身穴道,提进棕篷,撂在草床上,再不理他。

少冲叫道:“喂,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干么这么折磨我?”

蓝袍汉道:“不要说话!”手一扬,一股气劲冲至,封住少冲哑穴。

少冲只头能转动,见那蓝袍汉从竹笼中取出一只大公鸡。那公鸡长得高大威猛,冠红欲滴,一出来咯咯乱叫,显是饿了。蓝袍汉从竹墙上取下一个笆篓,揭去颈上的草团向地上一倾,倒出一大堆黑乎乎的蜈蚣,足有三四十只,一落地便四散爬走。公鸡欢叫一声,低头急啄。不一会儿,三四十只蜈蚣全都进了鸡肚。蓝袍汉却有些不高兴,将鸡放回笼中,背上棕团,手拿笆篓,关门而去。

不久蓝袍汉推门回来,将笆篓挂在墙头。篓内窸窣有声,想是又捉了不少蜈蚣。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芭蕉叶的包,说道:“这时节能在苗岭找到水蛭,算你小子造化。”摊开包,竟是三条虫子,身长两寸,体狭长而扁,后端稍阔,背面有灰绿色六条纵行条纹,中央一条白色阔带。蠕动起来,颇似蚂蟥。

少冲不知他又要怎么折磨自己,双眼中尽是惊惧的神色。蓝袍汉一笑,扎起少冲裤管,把水蛭置于他腿肚上。三条水蛭立即伸展头顶吸盘,刺入少冲肉中吸血。

少冲欲动不能,只觉全身血液都往那里流去,其痛苦自不必待言。

蓝袍汉眼见一条水蛭坠落床上,一动不动,似死了一般,却全身饱胀泛红,已吸饱了血,便用一个小镊子夹在芭蕉叶里,向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在水蛭身上倒些黄色粉末。粉末化后,水蛭全身缩成一团,吸盘处吐了老大一滩血。蓝袍汉又用镊子夹起,放在少冲腿肚上。水蛭如久渴逢水,又展开吸盘吸血。

如此这般,只要有水蛭吸饱了血,蓝袍汉如法而施。三条水蛭轮番上阵,直吸得少冲大脑越来越重,体虚得快要被抽干似的。不久便晕了过去。迷糊中有股暖烘烘的热气自脚底涌泉穴贯入,经体内的快活真气导引,立经经脉上达百会,在体内快速流转。后来又有人往嘴里灌蜂蜜。醒来时精神饱满,只是四肢仍不能动弹,无法开口说话。

那蓝袍汉专心的用蜈蚣喂食公鸡,等到公鸡吃完最后一只蜈蚣,蓝袍汉叹道:“不中用,不中用。”提着笆篓,关门出去。回来时多了些山药、黄精之类,煮熟了分与少冲吃。渴了则煎柏叶为茶。

少冲心想:“他为什么又不让我死去?哦,是了,他想让我要死不能,要活不成。”他自失恋之后,便当这身体不再属于自己,什么痛苦都经历过了,蓝袍汉再有什么折磨人的法子施诸身上,也不会在意了。

第二日,又见蓝袍汉用蜈蚣喂鸡。公鸡一番啄吃,只剩下一只瘦小的蜈蚣。那小蜈蚣身子迅捷,每每在公鸡尖喙下奇迹般的逃脱。公鸡从未有今日气急败坏,展翅扑身,紧追不放。这时那小蜈蚣爬上竹墙,公鸡忙蹦起啄去。

少冲心中盼着这只小蜈蚣逃脱鸡爪,见公鸡就要啄到,竟是轻呼出声。

便在公鸡将要啄及之时,小蜈蚣弓身一弹,坠在鸡头顶,张嘴咬住鸡冠子。公鸡如发疯了一般,乱蹦乱跳,双翅扑击,想把蜈蚣抖去。那小蜈蚣竟是紧咬不松,不一会儿,公鸡渐渐没了力气,最后两腿伸直,再不能动弹。小蜈蚣才从头顶爬下来,在地上头尾相抱,打起滚来,似在庆贺自己的胜利。

少冲也暗自为他高兴,心想:“这蓝袍汉是公鸡,我是小蜈蚣,总有一天,我小蜈蚣要战胜大公鸡。”

却见蓝袍汉满脸喜色,一躬身,用镊子把小蜈蚣夹入一个小铜鼎中,鼎盖合拢。他盘腿坐在草墩上,左手端鼎横于腰间,右掌心向下正对鼎顶。闭了双目,猛一吸气,不一会儿,就见铜鼎泛红,一缕黑烟自鼎身一个小孔冒出,直钻入蓝袍汉鼻孔中。蓝袍汉眉间立即现出一才黑影,片刻间消失,双掌却变得又黑又肿。再过一会儿双掌回复正常。他才把鼎盖打开,从中倒出些灰烬。

少冲暗骇道:“小蜈蚣怎么成了灰烬了?原来他刚才吸的那股烟是小蜈蚣化成的毒气。”他此时已能说话,便问:“你这么吸毒,难道不怕伤自己身子么?”

蓝袍汉道:“你还关心我么?我这么吸毒已有十年,体内的毒足可杀死十头大牯牛。上等的毒物最是难觅,有时隔月难吸一次,有时一年也吸不了一次。今天运气好,这只小蜈蚣是蜈蚣王,毒性胜过十条蜈蚣,使我功力大有提升。”又道:“你的沙虱蛊毒差不多已除尽,今天就可下山。”

少冲才蓝袍汉这段时日折磨他原是为他驱体内的蛊毒,心生感激,正要言谢,却听他道:“见了姓辛的代我捎个话,就说‘蛊王’世是只有一个,他永远都争不过我。”

少冲一呆,原来眼前这蓝袍汉就是恶名远播的“蛊王”南宫破。

南宫破冷冰冰的道:“你还不走?你别以为我有什么好心。我自一见你便知你中了沙虱,既然是辛达罗出了这么个难题,我不加以解答,岂不教他笑话了?”

少冲心道:“原来辛达罗把我用作试验,考较南宫破。”说道:“无论如何,大哥还是救了我一命。”

南宫破肃然作色道:“我南宫破从来都只做利于自己的事,你再哆嗦,我便用作试验去考较他。”

少冲道:“是。”取出那个小木盒,道:“姓辛的要我转交给你,说你必须亲自启视。”

南宫破轻蔑的一笑,道:“亲启便亲启,本蛊王何所畏惧?”接过木盒,翻开盒盖。

就在一瞬间,金光乍闪,南宫破左手被什么咬了一下,惊得木盒坠地,却什么也没看见。左手手背一下子肿得老高,一条黑线自咬处沿手臂上窜,迅即抵达腋下。

南宫破从没遇过这么厉害的毒,总算他教练机警,立即运气与毒气相抗。他刚才吸了一次毒,正值体虚之时,乍逢这么厉害的剧毒,阻抗得有些艰难。费了老大功夫,才将毒气逼在上臂。右手一点,封死穴道。自知此后三个时辰内不能运功,否则极易毒气攻心。只有静待三个时辰后体内元气恢复,毒性稍缓之时,一鼓作气把毒逼于体外。这三个时辰内便等同废人,而眼前小叫化儿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杀了,不禁心生悲凉,说道:“你快动手吧。”

少冲自他摔木盒起便不知发生了何事,一听此话,茫然不解的道:“你说什么?”

南宫破冷笑道:“辛达罗总算没有枉费心机,这一次考较算是我输了。输了‘蛊王’之号,还输了一条性命。”

少冲半点也听不懂,呆呆的望着他。

南宫破打个哈哈,索性盘坐在地,道:“好,你要怎么折磨,也由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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