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镇山得知道哈图努还活着,还得知道哈图努和黑水部之间有关联,如此才能防范到暗处的动向。
可这个消息不能由苏未吟来说,甚至不能跟她扯上一丁点关系,否则一旦深究起来,有许多细节她都没法解释。
思来想去,苏未吟决定再把沙团驿的爆炸拿出来说事。
昨天早上在都尉府,徐镇山已经详细问过这件事了,她和陆奎口径一致,但是没敢说太多围攻及爆炸的细节,怕被徐镇山察觉出端倪。
不过看徐镇山的样子,似乎仍有疑虑。
果不其然,昨天晚上她都睡下了,星落过来禀告,说张威把杨毅叫去了都尉府。
同为朝中老将,想来徐镇山应该对杨武的为人有些了解,连带着对杨毅也会多几分信任。
之前她和杨毅探讨过那次爆炸,也曾有意往居狼山围攻哈图努上面引,杨毅回话时,肯定会说出这个猜测。
然而,这最多只能证明沙团驿的爆炸是胡人所为,没办法直接联系到哈图努身上去。
现在看来,只能把山壁上的爪钩和攀爬痕迹抖出来了,再借杨毅之口把事情递出去。
当时星明他们和京营精锐分头搜山,一开始谁也没往那山壁上想,直到天亮时分,星明在爆炸上方的山壁边缘发现了脚印,这才去查看山壁。
看到他们在这边,京营的人就搜别处去了,也就没发现。
苏未吟不想节外生枝,当时也没到非说不可的地步,于是只向杨毅抛出了爆炸的方式和居狼山围攻哈图努那次相似这个引子。
两利相权取其重,如今她对胡部的谋划动向一无所知,徐镇山又防她跟防贼似的,说与不说比较,明显说更有利。
最重要的是,除此之外,她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法子了。
练完功,回屋擦过汗,采柔推门送早饭进来。
“小姐快来,星落去街上买了新鲜出炉的烤麦饼,可香了。”
苏未吟洗了手坐过来,“星落呢?”
采柔将一碗羊汤放到她面前,“她吃过了。闲着没什么事,去帮周大人弄暖室了。”
油草翻过北邙山来到北地,白天还好,太阳一落气温骤降,就得做好保暖防止受冻。
一直摆在车里晒不着太阳,草叶蔫垂,叶下细绒也开始脱落,影响药效,周显扬便打算在院角砌个暖室,白天揭开顶棚晒晒,入夜再盖上。
“王大人的胳膊怎么样了?”苏未吟又问。
“好多了。就算是下雨天,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僵得不敢动了。”
“那就好。”
苏未吟抬了抬下巴,“你也快吃,吃完去找刘四宽,让他去打听一下之前在沙团驿客栈受伤的那几个伤兵的名字和特征。”
沙团驿客栈通铺爆炸,伤了好几个包围客栈的京营兵士。
两个伤势重的被当地衙署接过去养伤,等使团回程时再一同归京,伤势不重的弃马换车,跟着来了厉城。
“我这就去。”采柔抓起一块烤麦饼出了门。
刚出锅的羊汤滚烫,苏未吟拿勺子慢慢搅着,没等她吃完早饭,采柔已经带着刘四宽回来了。
刘四宽擅长交际,不管跟谁都能聊上几句,用不了半天就能称兄道弟,打听这点事儿对他来说小菜一碟。
他把几个伤兵仔细介绍了一遍,谁伤在什么地方,又该如何辨认谁是谁,尽可能详细。
两人说话时,采柔三两下喝完晾到温热的羊汤,又把碗筷收拾了。
等她忙完回来,刘四宽已经离开。
苏未吟叫上她一起出门。
朝阳冉冉升起,一点点驱散夜寒。
杨毅正带着一众京营兵士在驿馆旁的校场操练。
阵列如雁翅般展开,铿锵有力的呼喝声中,众将士挥刀突刺,整齐划一的动作卷起地上扬尘,甲胄的寒光与朝阳的金红光芒交织,融成瑰丽又肃杀的色调。
风已息,但仍有微尘拂面,苏未吟微微眯起眼睛,站在不远处看着。
北地的空气里永远充斥着灰尘和牲畜的气味,这种味道就像打在骨子里的印记,与眼前的画面结合,猝不及防的捅开尘封已久的记忆。
刹那间,眼前不再是规整的校场,而是无垠的荒原,烽烟蔽日,残旗猎猎。
她身穿银甲骑在战马上,手握染血的长枪,耳边是震天的喊杀与哀嚎。
她曾在这片土地上无数次的率军冲阵,一次次绝境逢生,一次次克敌制胜。
那种掌控千军万马的快意,运筹帷幄得胜后的成就,还有被麾下儿郎用性命相托用热血拥护的沉重信任,将她的灵魂填得坚实而滚烫。
苏未吟没办法否认,这种激烈的酣畅会让人心潮澎湃,自确定要来北地后,心里也隐隐期待着能再痛快的战上一场。
可同样,她也没有忘记,战乱的底色是死亡,更是粘稠的、永远也洗不净的血腥。
是焚毁的屋舍,是堆积如山的尸骨,是每一个被战火殃及的人们眼中的绝望,是看到用朱笔划掉名册上一个个名字时对战乱的深恶痛绝。
从回忆抽离,苏未吟浅浅汲气,唯有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悲凉。
前世,胡虏的铁蹄踏破边防,兵临城下,她被陆家人推入战局,竭力驱敌是她和所有大雍将士唯一能做的事,所有人都别无选择。
可是这一次,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如果可以选,她希望边境太平,永不起战!
想要达成所愿,就得先把哈图努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给收拾了。
迅速平复心绪,苏未吟带着采柔从校场旁走过去。
来回巡视校准动作的杨毅一扭头,看到她去了医寮方向,马上让手下校尉盯着操练,迈开阔步跟上去。
几个伤兵安置在医寮旁的小屋,方便日常送药换药。
杨毅走到门口,听见苏未吟正在询问大家伤势的恢复情况,甚至每个人都叫了名字,而不是笼统的“你”。
惊讶之余,杨毅心底一暖。
投身行伍,报效家国,听起来是件光耀门楣的壮举,可事实上,在许多‘大人’眼中,这些士卒往往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比如什么营第几都第几队。
若不幸战死,便化作战报上一个冰冷的数字,成为阵亡总数的其中之一。
具体的姓名,大多时候只会出现在同队的袍泽之间,或是被记录在厚厚的军籍名册上。
甚至,是抚恤名单上。
军中人数庞大,上官记不住下属姓名本是寻常,可就是这么一件似乎不值一提的小事,却能赋予这些默默无闻的兵卒一种难以言喻的分量和尊重。
这一刻,杨毅有些自惭形秽。
哪怕苏护军只是因为他们负伤才知晓这几人的名字,可至少她去了解了。
而他没有。
他还是京营参将!
屋内,被叫到名字的一名伤兵回道:“有劳苏护军挂心,日日敷药,已经好多了。”
声音粗粝低沉,尽量维持着平静,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泄出一丝激动。
苏护军竟然知道他的名字!
“那就好!”
苏未吟又关心了几句,扭头叮嘱医官要好生照料,缺什么直接报过来,她来想办法。
正说着,杨毅进来了。
几人各自打了招呼,杨毅也对这些伤兵表达了真心实意的关心,而后跟着苏未吟一同离开。
“苏护军。”
杨毅边走边说:“昨晚王都尉把末将叫过去,询问沙团驿使团险被投毒及爆炸的详细情况,末将已如实告知。”
‘如实’二字略带重音,言下之意是把佯装投毒的事替她遮掩过去了。
苏未吟心领神会,冲他感激一笑,没说别的。
继续往前走,杨毅时不时偏头看她,几度欲言又止。
苏未吟停下脚步,转身直面杨毅,“杨参将有话不妨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