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浆表面的裂纹仍在缓缓延伸，像某种沉睡之物正从地底深处缓缓睁眼。张尘趴伏在硬地边缘，手肘压着一块凸起的岩脊，指节因长时间支撑而泛白。他没回头，只是将登山绳一圈圈收回，动作缓慢而稳定，绳索摩擦掌心发出细微的沙响。这声音成了此刻唯一的节拍，压住了胖子粗重的喘息和秦教授压抑的咳嗽。
远处那片黑镜般的泥面，静得反常。方才还微微波动的表层如今凝固如铁，只有中心那道细裂纹，像被无形之手牵引着，继续向四周爬行。张尘盯着它，目光未移，却用脚后跟轻轻蹬了两下地面——三下短促，一下长停。这是他们之间早年定下的暗语：确认位置，保持静默。
胖子趴在他身后两米处，脸颊贴着冰冷的岩石，听见信号，缓缓抬起一只手，竖起拇指。秦教授在最后，正低头检查手套上的泥渍，金属探测仪早已失灵，但他仍习惯性地按着开关，屏幕漆黑如墨。
张尘终于收回最后一圈绳索，将扣锁卡进腰带。他没立刻起身，而是从背包侧袋抽出一根荧光标记棒，拧亮顶端，轻轻插进泥潭与硬地交界的缝隙里。绿光幽幽亮起，映得周围枯草边缘泛出惨白。他盯着那光点看了两秒，仿佛在确认某种节奏，随后才撑地起身，单膝跪立，环视四周。
左侧岩壁高耸，风蚀的纹路如刀刻般深陷，隐约可见几处人工开凿的凹槽，像是曾经有过栈道。他取出指南针，指针轻微晃动，最终稳定指向左上方三十度。他又抬头看了看岩层走向，断层线明显向那个方向倾斜。他没说话，只是抬手，用短刃刀背朝左上方点了两下。
胖子翻了个白眼：“又来？不歇会儿？我这腿还在抖。”
“你想被吸进去第二次？”张尘声音低哑，却无怒意，只是陈述事实，“刚才那泥，不是自然沉降。它有‘吸’的节奏——三秒一吞，两秒一吐。你喘气乱了节拍，就等于踩进它的呼吸里。”
秦教授缓缓站起，拍了拍裤腿上的泥灰，忽然开口：“你说得对。”
张尘一怔，转头看他。
秦教授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我刚才观察了枯草根部断裂面，切口呈锯齿状，且带有金属反光。这不是风化或腐蚀的结果，更像是……某种能量场长期作用下的矿化现象。”
他顿了顿，从外衣内袋取出一片薄塑料封套，里面夹着一小段枯草根。在荧光棒的映照下，根部确实泛着诡异的银灰光泽，像是镀了一层极薄的汞。
“这种植物本不该存在。”秦教授低声说，“它吸收的不是阳光，而是地热辐射中的特定波段。换句话说——”他抬眼，“这片泥潭，是人为制造的能量缓冲带。”
张尘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抚过胸前的摸金符。黄绸布包裹的裂符贴着皮肤，依旧没有反应。但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改变。他没反驳，也没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那就更不能停。”
他率先转身，沿着岩壁边缘开始爬行。每一步都先用短刃试探地面，刀尖轻点，确认无下陷迹象后，才将体重缓缓移上。胖子骂骂咧咧地跟上，手脚并用，活像只被赶下水的熊。秦教授断后，动作虽不如前两人敏捷，却极为谨慎，每挪一步都要用探测仪残骸轻敲地面，听回音。
行至第五根荧光棒处，地面看似坚实，张尘却突然停住。他蹲下身，用刀尖挑起一撮土。泥色红褐，与先前一致，但质地更干，颗粒间夹杂着细小的石英碎片。他捻了捻，指尖传来轻微刺痛。
“不对。”他低声道。
胖子正想抱怨，却被他抬手制止。张尘将泥粉撒向空中，几粒石英在微光中飘落，竟在半空中微微偏转轨迹，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力场牵引。
“有磁扰。”秦教授立刻明白，“而且是定向的。”
张尘没应声，而是从背包里取出一块备用电池，解开绝缘胶带，将正负极裸露出来。他将电池平放在一块扁岩上，片刻后，金属外壳表面浮现出一层极淡的蓝晕，随即消失。
“不是电磁。”他收起电池，“是别的东西在‘读’它。”
胖子听得一头雾水：“啥玩意儿读电池？”
“不知道。”张尘站起身，“但这条路，是对的。”
他继续前进，速度却更慢了。每隔半米，便插下一根荧光棒，形成一条蜿蜒的绿线。三人如履薄冰，沿着这条光链缓缓推进。红雾依旧弥漫，能见度不足十米，但他们已学会在这片混沌中寻找规律——避开那些枯草生长过于整齐的区域，绕开地面颜色过渡过于平滑的地带。
终于，在第十二根荧光棒后，地面彻底变为坚硬的砂岩层。张尘停下，深吸一口气，这才直起腰。他回头看向泥潭方向，那片黑镜已隐没在雾中，唯有中心裂纹处，似乎有极淡的光晕一闪而逝。
胖子一屁股坐在地上，瘫着双臂：“总算……出来了。”
秦教授却没放松，他蹲下身，指尖抚过砂岩表面。这里风蚀严重，但某些区域的磨损痕迹明显不同于自然风化。他忽然俯身，用探测仪残骸刮开一层浮尘。
青灰色石板露出一角。
“等等。”他声音微颤，“这下面……是铺石。”
张尘立刻上前，拔出短刃，沿着石板边缘小心清理。泥土簌簌落下，一块约一米见方的石板逐渐显现。表面布满刻痕，深浅不一，但排列有序。他用袖口擦去最后一点尘土，露出半截古文字。
“归途启，车不息。”
胖子凑过来：“啥意思？”
“古代运输通道的标记。”秦教授声音低沉，“‘归途’指返回主道，‘车不息’说明这是紧急通行路线，禁止停留。这种铭文……只出现在皇家陵墓外围的补给道上。”
张尘没说话，只是用刀尖顺着刻痕描摹。那些线条走势熟悉得令人心悸——与他摸金符背面的纹路，几乎完全吻合。他指尖一顿，缓缓收刀，将石板边缘一块碎角踢松，捡起塞进背包。
“走。”他说，“前面还有。”
胖子叫苦：“哥，真不歇会儿？我快散架了。”
“你散架了我也得走。”张尘抬头望向岩壁上方，“那几道凹槽，不是装饰。以前这里有栈道，通向更高处。我们得上去。”
秦教授忽然开口：“我有个推论。”
张尘回头。
“这片区域的地质结构，不符合自然形成规律。”秦教授语速平稳，“泥潭、矿化植物、人工铺石、定向磁扰……这不是偶然。它是一个系统，一个被设计过的‘引导装置’。”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张尘：“而你背包里的那块残片，可能是钥匙。”
张尘瞳孔微缩。
他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沉默地检查装备，重新绑紧登山靴。胖子看着两人，忽然觉得空气变了。不再是单纯的逃命，也不是单纯的探险——他们正在被某种东西，一步步引向某个地方。
“那我们现在是……”胖子咽了口唾沫，“被人牵着走？”
张尘背上背包，侧袋中那滴红雾冷凝液早已干涸，只留下一道暗红色螺旋纹，像干涸的血迹。他没看它，只是将短刃收回鞘中，发出一声轻响。
“被人牵着走，也得走到头。”他说，“走不走，是我们的事。”
他率先迈步，踩上砂岩斜坡。脚步落下时，地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共振，像是某种机关被悄然唤醒。秦教授紧随其后，手指仍捏着那段矿化枯草。胖子骂了一句，挣扎起身，拍掉裤子上的灰。
行至三十米外，张尘忽然停步。
前方碎石堆中，半埋着另一块石板。他走过去，用刀背撬开覆盖的岩屑。青石表面刻着一道深深的车辙印，印痕内壁光滑，显然曾被频繁使用。而在车辙尽头，刻着一个符号——螺旋收束，中心一点凹陷。
与那块石雕残片，一模一样。
他蹲下身，指尖触上刻痕。冰凉的石面下，似乎有极微弱的震颤，如同心跳。
胖子站在他身后，声音发紧：“哥，这地方……是不是早就等着我们？”
张尘没回头。
他缓缓将石板边缘的碎角拾起，放入背包，动作轻得像在安放一件圣物。
风从岩缝中穿过，带着硫磺与铁锈的气息。
他的手指在刀柄上收紧，麻绳缠绕处，隐隐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