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冠冕重
建康台城太极殿,这是昔日晋帝临朝,让百官俯首的巍峨殿堂。
象征着晋室皇权的,漆金御座空悬着,御座之下,黑压压地站立着一群人。
他们并非晋室的紫袍公卿,而是身披染血征袍、甲胄森然的冉魏文武。
冉闵,立于御座之前,背对着那空悬的宝座。
他并未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身姿如标枪般挺直。
暗沉的龙雀横刀悬挂在腰间,刀鞘上的暗红血痂,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攻城的惨烈。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冷电般,扫过殿内众人。
他的核心班底,几乎尽数在此。
左手边是以李农、董狰、张断、苏冷弦、秃发叱奴为首的武将序列。
他们人人带伤,征尘未洗,眼神中却燃烧着,胜利后的亢奋与未熄的战意。
李农断臂处的绷带渗出暗红,董狰的青铜狼首面具,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光。
苏冷弦沉默如铁,秃发叱奴则咧着嘴。
那永恒凝固的狞笑,仿佛在嘲笑着,这座殿堂曾经的主人。
右手边是以褚怀璧、墨离、慕容昭、卫铄、阴瑕、敖未为首的文臣与特殊职能者。
褚怀璧脸色疲惫却目光锐利,手中紧握着一卷,初步清点的户籍简册。
墨离笼罩在宽大黑袍中,白色瓷面具,隔绝了一切情感。
慕容昭一身素白,安静地立在稍靠后的位置。
宛如一朵开在修罗场中的白梅,只是眉宇间,凝着一丝化不开的忧色。
卫铄指尖,无意识地拨动着金算盘,发出细微的声响。
阴瑕垂着眼睑,仿佛在感受空气中,残留的盐分与血腥的混合气味。
敖未则挂着他的鼍龙杖,周身带着挥之不去的水汽。
除了他们,殿内还跪着几十名,建康城内的将官。
他们大多穿着晋朝的官服,此刻却匍匐在地,身体微微颤抖。
不敢抬头直视,那位刚刚踏破他们国都的“武悼天王”。
他们是城破后选择投降的中下层官吏,以及少数几个,在最后关头倒戈的将领。
其中,甚至包括了,原本负责朱雀航防务的副将,以及掌管部分宫禁宿卫的郎官。
“都起来吧。”冉闵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将官们战战兢兢地起身,垂首恭立,如同待宰的羔羊。
冉闵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最终落在褚怀璧身上:“怀璧,城内情况如何?”
褚怀璧上前一步,展开简册,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沙哑。
“回禀天王,建康外城已基本平定,我军已控制所有城门、武库、府库及官署。”
“缴获粮秣约三十万石,军械、甲胄、弓弩无数,金银绢帛仍在核算。”
“城内百姓伤亡……难以计数,流离失所者众。”
“秩序初定,然暗流涌动,士族豪门多闭门观望,甚至暗中串联。”
“谢安携部分晋室宗眷南遁,据探,已过曲阿,往会稽方向而去。”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北府兵降卒,约有五千余人。”
“已暂时收押看管,如何处置,请天王示下。”
听到“谢安南遁”,殿内一些将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冉闵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看向李农。
“李将军,我军伤亡,将士安置,城防布置?”
李农用仅存的右臂抱拳,声音铿锵有力。
“我军攻城伤亡逾三千,其中‘黑狼骑’、‘乞活天军’精锐折损近三成。”
“部队亟待休整补充,伤员已由慕容姑娘,率医官营全力救治。”
“城防已由张断将军接手,依托原有工事加固,沿江一线烽燧哨卡已派兵驻守。”
“江北慕容恪所部,暂无大规模渡江迹象,但其游骑活动频繁,似在试探。”
冉闵的目光,最后投向墨离:“江北,关中,荆襄,可有异动?”
墨离黑袍微动,嘶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慕容恪已尽收江北诸城,其大营日夜打造舟船。”
“到处集结粮草,渡江南下之心,昭然若揭。”
“关中苻坚,王猛,遣使送来国书,表面恭贺天王克复建康,实则试探。”
“荆襄之地,桓冲收拢其兄残部,据守江陵,态度暧昧。”
“既未向我称臣,亦未与慕容恪或谢安结盟。”
“至于岭南南越国士蕤……依旧隔岸观火。”
情报汇总,一幅清晰的、危机四伏的天下舆图,仿佛在众人面前展开。
建康的胜利,并未带来安宁,反而将冉魏政权,推到了更加凶险的风口浪尖。
冉闵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扫过那些将官,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
“尔等既愿归顺,以往罪责,既往不咎。”
“然,自今日起,建康再无晋室,唯有冉魏。褚怀璧。”
“臣在。”
“由你总领内政,整合降官,尽快恢复建康及周边郡县行政。”
“清丈土地,登记户籍,推行我邺城旧制。”
“首要之务,安定民心,恢复市集,平抑粮价。”
“臣,领命!”褚怀璧躬身,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知道,这将是比攻城,更难的一场硬仗。
“李农,董狰。”
“末将在!”两位武将,踏前一步。
“整合降卒,择优编入各军,不愿从军者,发放路费,遣散归田。”
“严明军纪,但有扰民者,无论出身,军法从事!”
“同时,加紧休整,补充兵员、器械,随时准备迎击北面之敌!”
“遵命!”
“卫铄,阴瑕,敖未。”
“臣在。”三人应声。
“清点府库,统筹所有钱粮物资,实行‘三马分肥’。”
“优先保障军需,其次民生,再次各项隐秘用度。”
“敖未,长江防线之稳固,水师之筹建,乃当务之急。”
“所需资源,可向卫铄、阴瑕直接申领,务必尽快形成战力!”
“是!”三人领命,深知肩上重担。
一条条命令清晰下达,如同给这台破损的都城战争机器,注入了新的指令和燃料。
效率之高,与东晋往日朝堂的拖沓扯皮,形成了鲜明对比。
将官们暗自心惊,这位“武悼天王”并非只知杀戮的武夫。
其冷静的头脑,以及高效的掌控力,令人畏惧。
最后,冉闵的目光,落在了那空悬的御座上,久久不语。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看着,他的背影。
李农、董狰等将领,眼中闪烁着期待。
或许在他们看来,天王此刻正该坐上那位置,昭告天下。
褚怀璧、墨离等人则目光深邃,思考着那一步,背后的巨大意义与风险。
慕容昭轻轻抬眸,望着冉闵挺拔而孤寂的背影,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她能看到他肩甲上未擦净的血迹,也能感受到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汹涌的暗流。
终于,冉闵转过身,面对众人,他的手指向那御座,声音冷冽如冰。
“此座,象征着至高权柄,也凝聚着无数野心、阴谋与尸骨。”
“司马氏坐不稳,我冉闵,今日亦不坐。”
他环视众人,目光锐利:“天命,不在区区一座宫城,一个座位。”
“天命在民心向背,在将士用命,在刀锋所指,无坚不摧!”
“今日我冉魏立足建康,非为享受这雕梁画栋。”
“而是以此为新起点,北驱胡虏,南定纷乱,重塑华夏!”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龙雀,刀锋指向殿外南方的天空。
“谢安携伪帝南逃,妄图延续晋祚。慕容恪陈兵江北,觊觎我江南膏腴之地。”
“苻坚王猛坐拥关陇,虎视中原。天下未靖,岂是安坐之时?!”
“传令三军,昭告天下:晋室已亡,冉魏当立!”
“凡愿效忠者,无论胡汉,唯才是举!凡负隅顽抗者,无论士庶,皆为我敌!”
“诺!”殿内所有冉魏臣属,包括那些新降的官员。
都被这股磅礴的气势所慑,齐声应诺,声震殿宇。
然而,在这看似众志成城的表象下,每个人心中,都转动着不同的念头。
将官们在思考着,如何在新的权力格局中立足。
武将们,摩拳擦掌,期待着下一场战斗。
文臣们则开始筹划,如何经营这来之不易的基业。
而冉闵,在发出这豪言壮语之后,内心深处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
他深知,踏出台城这座宫殿,他将面对的,是比攻城野战更加复杂的局面。
人心的离散,士族的敌视,资源的匮乏,以及来自四面八方的明枪暗箭。
第二幕:流亡序
会稽郡,山阴县,临时征用的,一处昔日王氏别业。
这里远没有了,建康台城的恢弘气象。
但亭台楼阁,曲水流觞,依旧透着江南士族的精致与风雅。
只是此刻,空气中弥漫的,不再是兰亭雅集的墨香,而是一种仓皇与压抑。
一间僻静的书房内,谢安独自一人,对着一盘残局。
棋盘上黑白子纠缠,局势混沌,一如当前天下大势。
他手指间,夹着一枚白子,久久未曾落下。
他身上的丞相袍服依旧整洁,但眉眼间的疲惫,却难以掩饰。
建康的陷落,王国宝的愚蠢叛乱,皇帝的癫狂失态……
最后时刻的决绝断后……,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输掉了国都,输掉了半壁江山,但他不认为,自己输掉了全部。
门外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是低沉的禀报。
“丞相,琅琊王、会稽王及各宗室,已安顿妥当。”
“各地收到檄文的郡守,已有数人回信,表示愿奉行朝号令。”
“只是……粮草兵员,皆需时间筹措。”
谢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早已预料到这种局面,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
能在国破家亡之际,还有这些人响应,已是不易。
“江北有消息吗?”谢安放下棋子,问道。
“慕容恪已遣使过来,表示愿与丞相‘共讨国贼’冉闵,但……”
门外的心腹迟疑了一下,“条件苛刻,要求我朝割让淮北、荆州北部所有土地。”
“并奉慕容燕国,为宗主国,岁贡巨万。”
谢安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引狼入室,慕容恪这头狼,胃口比冉闵更大,也更不加掩饰。
“回复慕容恪的使者,”谢安的声音,平静无波。
“就说,割地之事,关乎国本,需从长计议。然则共抗冉闵,乃双方共同之利。”
“请燕主先发兵南下,牵制冉闵主力,我朝自当在江南起兵响应,光复故土。”
他知道这是与虎谋皮,但此刻,他手中能打的牌太少。
利用慕容恪牵制冉闵,为新朝争取喘息之机,是不得已的选择。
甚至,他内心深处,还有一个更冷酷的想法。
让慕容恪与冉闵这两头猛虎,在江东这块土地上,厮杀得两败俱伤。
“还有,”谢安补充道,“派人去岭南,见南越国士蕤。
“告诉他,冉闵若尽得江东,下一个目标,必是岭南富庶之地。”
“唇亡齿寒之理,他应当明白。”
“请他看在,同为大晋臣子的份上,支援粮草,必要时,出兵相助。”
他这是在广撒网,哪怕只能捞到一丝希望。
心腹领命而去,书房内再次只剩下谢安一人,他走到窗边,望向北方。
那里是建康的方向,是他经营半生,最终却不得不放弃的棋局。
“冉闵……”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复杂。有国仇,有对其手段的不屑。
但也不得不承认,那是一个可怕的、打破了所有规则的对手。
“你以为夺取建康,便得了天命吗?”
“这江南的人心,这盘根错节的势力,这滔天的舆论,岂是刀剑所能轻易征服?”
他转过身,看向书案上那局残棋,目光重新变得坚定而深邃。
“棋,还没下完。”
他拿起那枚,迟迟未落的白色棋子,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点在了棋盘上。
那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却可能连接全局的边角之位。
这一子,落下的不仅是棋子,更是他谢安,乃至整个晋室流亡政权。
在这乱世中,继续挣扎求存、意图翻盘的决心。
第三幕:鹰之视
邗沟北岸,慕容燕军大营,连绵数十里,旌旗蔽日。
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江南冬日的湿寒。
慕容恪卸下了沉重的明光铠,只着一身玄色常服,坐在铺着白虎皮的胡床上。
他面前摆放着,一张巨大的江淮舆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双方兵力部署。
他的弟弟,范阳王慕容友,以及大将慕舆根、傅颜等心腹将领分列两旁。
刚刚从江南返回的使者,正恭敬地汇报着,与谢安行朝接触的结果。
“……谢安言辞恳切,但于割地之事,借口推诿。”
“只望我大军先行南下,彼方在江南响应。”使者说完,垂首而立。
慕容恪尚未说话,性情暴烈的慕舆根,已经按捺不住,洪声道。
“大司马!谢安老儿,死到临头还耍弄心机!依末将看,何必与他啰嗦!”
“我大燕铁骑,直接渡江,先破冉闵,再扫平江南。”
“届时整个江东,都是我大燕囊中之物,何须与他谢氏做交易!”
傅颜则相对冷静,沉吟道:“慕舆根将军所言,不无道理。”
“然则冉闵新破建康,士气正盛,其麾下乞活军、黑狼骑皆百战精锐,不可小觑。”
“强行渡江,即便成功,亦必损失惨重。”
“若谢安在背后掣肘,或与冉闵暗中勾结,我军危矣。”
慕容恪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舆图。
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冰晶一眼泛着淡淡的寒光。
常人难以察觉的死气流动,在他视野中,勾勒出不同的风险区域。
他的右臂,那植入狼王颌骨的恐怖武器,此刻安静地垂着。
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静下蕴含的毁灭力量。
“谢安,是在利用我。”慕容恪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想让我与冉闵两败俱伤,他好坐收渔利。此乃阳谋。”
他抬起手指,点在长江之上:“然而,他忽略了一点。”
“我大燕的目标,从来不只是江东一隅,而是这整个天下。”
“冉闵,是我南下,必须拔除的钉子。谢安,不过是疥癣之疾。”
他看向慕容友:“范阳王,你以为如何?”
“慕容友微微躬身,态度恭谨:“大司马明鉴。”
“冉闵悍勇,根基未稳,确是南下一举而定江南的良机。”
“然则,国内……陛下身边,恐有宵小之辈,见大司马久战于外,心生妄念。”
“且并州刘显等部,近来亦有异动,不得不防。”
慕容友的话,点出了慕容恪最大的隐忧,后方不稳。
尤其是国主慕容俊的猜忌,以及国内其他势力的蠢蠢欲动。
慕容恪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但很快隐去。他何尝不知?
他那兄长慕容俊,以及那位精于权术的可足浑皇后,从未真正对他放心过。
他此次倾力南下,国内不知有多少人盼着他失利,甚至……
他沉默了片刻,决断已下。
“传令。”慕容恪的声音变得冷硬,“第一,回复谢安,割地之事,可暂缓再议。”
“但我军南下之时,江东士族需提供粮草、向导。”
“并策反冉魏军中晋人旧部,若做不到,合作免谈。”
“第二,加大舟船建造力度,征集沿江北所有渔船、商船,做好强渡准备。”
“第三,慕容泓。”
“臣弟在。”济北王慕容泓,优雅地出列。
他手中把玩着,那柄玄玉“冥羽扇”,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命你率‘玄鸮军’及部分水师,先行渡江,不必与冉闵主力硬碰。”
“你的任务,是袭扰其粮道,散布谣言,策反其境内豪强。”
“还有制造恐慌,配合江北主力,寻找其防线薄弱之处。”
“领命。”慕容泓轻轻挥动冥羽扇,眼中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这种在阴影中,瓦解敌人的任务,正合他的胃口。
“第四,”慕容恪的目光扫过众将,最终落在慕舆根和傅颜身上。
“大军集结,待舟船齐备,时机成熟,即刻渡江!”
“首要目标,击溃冉闵主力,夺取建康!”
“末将遵命!”众将轰然应诺,战意高昂。
慕容恪挥手让众人退下准备,帐内只剩下他一人。
他走到帐门处,掀开厚重的毛毡,望向南方那雾气朦胧的江岸。
“冉闵……你夺了建康,便自以为承了天命吗?”
慕容恪低声自语,冰晶义眼中,倒映着江水的粼光。
“这江南的棋局,才刚刚开始,就让我来看看……”
“是你这汉家最后的战神刀利,还是我大燕的铁骑,更能主宰这片土地的命运。”
江风猎猎,吹动他玄色的衣袍。
这位鲜卑战神,已经将目光锁定在了大江彼岸,那个他视为平生劲敌的男人身上。
第四幕:星野思
建康台城,一处较高的宫阙露台。夜色深沉,繁星满天。
白日里的喧嚣,以及肃杀仿佛暂时远去。
只剩下冰冷的夜风,还有远处长江,隐隐的波涛声。
冉闵独自一人,凭栏而立,他已经卸去了甲胄。
只着一身黑色的劲装,更显得身形挺拔,肩宽腰窄。
但那份统领千军万马的杀伐之气,却并未随之消散。
反而在寂静中,更加内敛,也更加沉重。
他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一块小小的玉佩。
那是他从一个战死的北府兵,年轻的校尉身上取下的。
玉佩很普通,上面却刻着,一个“安”字,或许是他的父母,希望他一生平安。
但他却死在了,这座都城的攻防战中,死在了王国宝叛军,以及冉魏军的混战里。
这样的“安”字玉佩,他见过太多。在邺城,在襄国,在无数个尸横遍野的战场。
每一个冰冷的数字背后,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家庭的期盼。
“天命……”他仰起头,望着浩瀚的星空,喃喃自语。
这个词,太重了。司马氏宣称,他们承袭曹魏,
曹魏宣称,他们代汉自立,都自称天命所归。
慕容氏、苻氏,乃至之前的匈奴刘氏、羯族石氏……
无不以各种祥瑞、谶纬,来证明自己得了天命。
而他冉闵,一个被胡人皇帝收养,又亲手埋葬了羯赵。
双手沾满,胡汉鲜血的武人,他的天命在哪里?
是脚下这座哭泣的城市?是江北磨刀霍霍的慕容恪?
是南方仓皇南逃的晋室余孽?还是关中那个,正在默默积蓄力量的前秦?
他似乎拥有了很多,他以前有了邺城,现在又有了建康。
他有了李农、董狰,这样忠心耿耿的猛将。
有了褚怀璧、墨离,这样各具才干的臣属。
甚至有了,慕容昭这样……,复杂而特殊的存在。
但他也失去了太多,曾经的袍泽,信任他的百姓。
甚至……他内心某些柔软的部分,都在连年的征战,以及杀戮中被磨蚀殆尽。
他颁布《杀胡令》,凝聚了人心,也背负了屠夫的骂名。
他拯救了,无数汉民,却也目睹了更多的死亡。
“若为胡人,当为一代雄主;惜为汉人,必成修罗。”
慕容俊的评价,如同魔咒,时常在他耳边回响。
他是汉人吗?他体内流淌的,确实是汉家的血脉。
但他从小在胡人宫廷长大,言行举止,思维方式,都深深烙下了胡人的印记。
这种身份的撕裂感,从未真正消失过。
他驱逐胡虏,是为了生存,是为了那,“汉魂不灭”的信念。
但这条路走到现在,看到的却依旧,是尸山血海,是无尽的纷争。
“恶名我担,生路予民。”这是他对自己行为的诠释,也是一种无奈的悲壮。
脚步声轻轻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慕容昭不知何时,来到了露台上,她没有披那件鲜卑白狼裘。
只穿着一身,素雅的汉家襦裙,外面罩着一件厚厚的斗篷。
她手中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夜深露重,你旧伤未愈,不宜久立风口。”
她将药碗递过去,声音轻柔,如同这江南的夜风。
冉闵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他没有看她,目光依旧望着星空。
“你在看什么?”慕容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声问道。
“看星星。”冉闵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人说,星象昭示天命。”
“墨离曾借你之口,伪造‘荧惑守心,汉星当兴’。”
“如今,汉星似乎真的亮了,但为何,我看到的,依旧是遍地烽火,前路迷茫?”
慕容昭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星象或许能指引方向……”
但脚下的路,终归要自己一步步去走。天命虚无缥缈,人心却是实在的。”
“你救了邺城的汉民,如今占据了建康。”
“给了无数流离失所的人,一个或许可以,安身立命的希望。”
“这,难道不是,一种‘天命’所归吗?”
冉闵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向她。
星光下,她的脸庞,清晰而柔美。
那双聪慧的眼眸中,倒映着星辉,也倒映着他的身影。
“希望……”他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
“希望,往往伴随着,更多的牺牲。”
“慕容恪即将南下,这一战,不知又要填进去,多少性命。”
“我知道。”慕容昭低下头,从袖中取出那个,熟悉的“五色土锦囊”。
“我所能做的,便是在,每一次牺牲之后……”
“为他们,撒上一抔故土,念一段往生咒文。”
“然后,继续走下去。因为停下,意味着之前所有的牺牲,都失去了意义。”
她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冉闵:“无论你是否承认,你已经走在了这条路上。”
“你的选择,你的意志,便是无数人追随的天命。”
“背负它,走下去,直到……真正的黎明到来,或者,与之同殉。”
冉闵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
这个身上,流淌着胡汉两种血液,在矛盾与挣扎中,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女子。
她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心上。
是啊,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从他在羯赵朝堂上,觉醒“汉魂”的那一刻起。
从他在邺城,颁布《杀胡令》的那一刻起,从他踏上南下征程的那一刻起。
他就已经,将自己和无数人的命运,捆绑在了,这辆战车之上。
停下,就是毁灭。唯有向前,才有一线生机。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
胸膛中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迷茫与沉重,似乎被这股冷意,驱散了些许。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北方,那里,慕容恪的大营灯火,如同繁星落地。
“你说得对。”冉闵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硬与坚定。
“天命谁属,不是看星象,不是靠谶纬……”
“而是用手中的刀,去劈,去砍,杀出一条血路!”
他接过慕容昭手中的,五色土锦囊,紧紧攥在手中。
那粗糙的触感,仿佛连接着中原大地,连接着无数逝去的魂灵。
“慕容恪要来,便让他来。苻坚要观望,便让他观望。谢安要挣扎,便让他挣扎。”
冉闵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到那纷乱复杂的未来。
“这盘天下棋局,我冉闵,奉陪到底!”
“就让这江南之地,作为我汉家儿郎,重塑脊梁的最终修罗场!”
夜风吹拂,卷起他额前的几缕散发。
星光照耀下,他的身影,如同一尊黑色的磐石,矗立在建康城的最高处。
孤独,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