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奶家成功接待第一批游客并获得实惠的消息,如同在草北屯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分量十足的石子,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原先那些抱着胳膊看热闹、说着风凉话的社员们,态度悄然发生了转变。合作社院里,井台边,甚至田间地头,议论的话题开始频繁地围绕着“旅游”这两个字打转。
“听说没?老张家那空着的东屋也拾掇出来了,还特意去公社扯了块花布做新窗帘哩!”
“李家媳妇这两天见天儿往王奶奶家跑,估摸着是去取经了。”
“看来这伺候人的活儿,还真能来钱啊……”
“咱家那仓房是不是也能腾出来?就是位置偏了点……”
心动不如行动。在实实在在的经济收益示范下,不用曹大林和秋菊再多做动员,陆续又有七八户人家主动找到合作社,表示愿意加入“旅游接待”的行列。他们学着王奶奶家的样子,打扫房屋,更换被褥,有的甚至咬牙买了新的暖水瓶和脸盆。合作社也顺势而为,由秋菊牵头,制定了几条简单的接待标准,比如被褥必须干净,饭菜要卫生足量,价格要统一透明等等,算是初步的行业规范。
然而,烦恼,也如同雨后林间悄然冒出的蘑菇,伴随着喜悦一同生长。
最先凸显的是垃圾问题。以往,草北屯的生活垃圾很简单,多是厨余喂猪喂鸡,煤灰渣子垫路,几乎没什么需要特意处理的。但游客来了之后,情况就不同了。花花绿绿的糖果包装纸、印着字的食品塑料袋、透明的塑料瓶、玻璃汽水瓶……这些在屯民看来“不能吃、不能烧、也没法喂牲口”的玩意儿,开始出现在屯子的角落、路边,甚至被不懂事的娃娃捡去当玩具。
起初大家没太在意,随手就扔了。但随着游客渐渐增多(虽然还远未到络绎不绝的程度),这些难以自然降解的垃圾便显得刺眼起来。一阵风过,塑料袋挂上树枝,飘飘荡荡,破坏了山村的整洁。王奶奶看着自家院墙外被丢弃的汽水瓶,皱了好几次眉头,私下里跟儿媳念叨:“这城里人的东西,好看是好看,可这‘尾巴’留得真让人头疼。”
更让一些老辈人不习惯的,是屯子里那份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宁静被打破了。游客们,尤其是那些结伴而来的年轻人,往往比较活跃,晚上会在借宿的人家院子里唱歌、弹吉他(虽然弹得不成调),笑声和喧哗声在寂静的山村里能传出老远。有早睡习惯的老人被吵得睡不着,隔着院墙嘟囔:“这大晚上的,闹腾个啥哩……”
而随着参与接待的家庭增多,一种微妙的不平衡感和比较心理,也开始在屯民之间滋生。
首先是客源分配的问题。曹大林和秋菊尽量做到公平,根据游客的人数、要求和各家的接待条件来安排。但总有些人家位置好、房子新、女主人做饭手艺更受称赞,被安排到的游客就相对多一些,收入自然也更可观。比如王奶奶家,因为有了成功经验,口碑好,加上她儿媳确实能干,后续又被安排了好几拨客人。而位置相对偏僻、或者家里条件稍差些的人家,可能一连十几天都等不到一个客人。
这种差异,时间稍长,难免就有人心里泛酸。
井台边,两个正在洗菜的妇女就低声聊了起来:
“哎,你看老王家,这阵子可没少挣,听说都打算给孙子买新自行车了。”
“可不是嘛,人家命好,房子就在屯子当头,客人一下车就先看见。哪像咱家,缩在旮旯里,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要说做饭,俺觉得俺手艺也不差啊,咋就没人来俺家呢?”
“谁让人家是‘第一个吃螃蟹’的呢,曹支书和秋菊肯定多照顾呗……”
话里话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抱怨。虽然还没到公开争执的地步,但这种暗流涌动的不平衡感,却像初春的冻土下的寒气,悄然侵蚀着屯子里原本相对均质、和睦的人际关系。
甚至在一些半大孩子中间,也出现了变化。他们看到游客的孩子穿着漂亮的衣服,拿着没见过的玩具,吃着没吃过的零食,眼里充满了羡慕。有胆大的,会围着游客,用渴望的眼神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大部分游客是友善的,可能会分些糖果饼干,但这无形中也助长了一些孩子的攀比心和索要行为。有户人家的小孩,因为游客没给他期待中的巧克力,竟然气得哭闹起来,被他爹狠狠揍了一顿,哭声在屯子上空回荡了好久。
曹大林和秋菊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新出现的烦恼。傍晚,在合作社那间点着煤油灯的办公室里,两人对着初步的接待记录和听到的一些反映,眉头紧锁。
“垃圾是个问题,”曹大林用铅笔敲着桌面,“不能任由这么扔下去,不然咱们这‘原生态’很快就变成‘垃圾堆’了。得想法子统一收集处理。我看,可以在屯子东西两头设两个固定的垃圾堆埋点,跟大伙儿说清楚,所有不能烂的垃圾,都必须扔到那里去,定期焚烧或者深埋。”
秋菊点点头,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事我去跟各户强调。还有就是……曹大哥,我感觉有些人家,因为客源多少,好像有点……不太得劲了。”
曹大林叹了口气:“这也是难免的。咱们刚开始搞,客人还不稳定,分配上很难做到绝对公平。关键是,得让大伙儿明白,旅游这碗饭,不是等着合作社分客人,最终还是要靠自家的条件和口碑吸引人。合作社能做的,是尽量创造公平的环境,帮着宣传。”
他沉吟片刻,说道:“这样,以后安排客人,除了看条件,也适当轮换一下,照顾一下暂时没接到客人的人家。同时,鼓励各家在遵守统一标准的前提下,搞点自己的特色。比如,有家院子大,可以种点花;有家男人会点木匠活,可以做点小木碗、木头玩具当纪念品卖;有家靠近小河,可以带客人去河边钓鱼……总之,不能千篇一律,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还有就是孩子们的事,”秋菊补充道,“得跟屯里的大人小孩都说说,不能跟客人要东西,咱草北屯的人,得有骨气,不能让人看低了。”
“对!”曹大林赞同,“这事关乎咱们屯的风气,不能小看。回头开个会,把这些新规矩、新问题,都摆到桌面上,跟大伙儿讲清楚。旅游是好事,但不能因为好事,就把咱们屯子原有的好风气、好环境给毁了。”
就在两人商讨着如何应对这些“成长的烦恼”时,春桃挺着已经很明显的大肚子,提着一个篮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柔而满足的笑容。
“还没忙完呢?”她将篮子放在桌上,里面是她刚蒸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糖三角,“先垫垫肚子。刚才王奶奶还让我带话,说今天来的那对老夫妻客人,夸她家的榛子粥熬得香,把她乐得呀,非要送人家一包自家炒的榛子。”
看着春桃的笑容和她隆起的腹部,曹大林心中的烦扰似乎瞬间被冲淡了不少。他拿起一个松软的糖三角,咬了一口,甜香的滋味在口中化开。
“是啊,有烦恼,但更多的是喜悦。”曹大林看着窗外暮色中渐次亮起的灯火,轻声说道,“你看,屯里的小卖部,进的货比以前多了,孩子们的铅笔盒也换新的了,大家干活更有奔头了……这就是变化,这就是希望。”
他握住春桃的手,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目光坚定:“问题总会有,但办法总比问题多。只要咱们的心是齐的,方向是对的,草北屯的日子,就一定能越过越好。”
春桃感受着丈夫手掌传来的力量和温度,看着他眼中映着的灯火光芒,温柔地点了点头。她知道,前路或许还会有坎坷,但只要这个人在前面领着,草北屯的明天,就值得期待。烦恼与喜悦交织,这才是真实的生活,也是草北屯在时代浪潮中,必须学习和经历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