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草原的风停了，周遭死寂。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味却愈发清晰，钻入鼻腔，黏在喉咙里，带着腐败的暖意，仿佛有了生命，执拗地宣告着某种不洁的存在。
慕容澈手中的罗盘，指针的疯狂旋转在某个瞬间戛然而止，发出一声清脆的“铛”响，针尖狠狠撞在铜盘边缘，终于不再动弹。它直挺挺地指向黑帐篷，针尖锁定，纹丝不动，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死在那里。
“行，知道了，这就去送死。”慕容澈低声自语，收起罗盘。他揉了揉发僵的脖颈，骨节发出一连串轻微的脆响。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沉甸甸的，压得他胸口发闷，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一团沾着铁锈的棉絮。这地方的空气都透着一股子邪性，多吸一口都嫌扎肺管子。他暗忖，这趟草原之行，怕是捅了天大的马蜂窝。
子时刚过，草原深处，一簇簇幽绿色的火焰凭空燃起。
火焰不高，贴着草皮跳动，无声无息，明明灭灭。
磷火。慕容澈认得，寻常乱葬岗的玩意儿，可眼下这阵仗，倒像是谁家特意为他这种不速之客点的引路灯，透着一股子刻意的诡异。“盛情难却啊，”他心里干笑一声，“就差敲锣打鼓了。”
磷火没有温度，散出的腐朽气息混着之前牦牛头骨的焦臭，形成一种难以形容的复合型恶臭，熏得人头昏脑涨。慕容澈皱紧眉头，这味道，比京城最烂的馆子后厨馊了几十年的泔水桶还冲。寻常的死气他见得多了，但这味道里，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活物腐烂前的甜腻。
绿色的火光摇曳着，连成一条歪歪扭扭的小径，终点正是那顶黑帐篷。
他不再犹豫，屏住呼吸，身形压低，顺着磷火的光亮摸了过去。脚下的草地很软，落地无声，只有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沉稳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加速，撞击着胸膛。每靠近一步，那股甜腥味便浓烈一分。
越靠近，那股甜腥味越重，其中还混杂着别的声音。皮革被用力撕开时发出的“刺啦”声，清晰而刺耳。还有牦牛压抑到极致的低鸣，那声音短促而痛苦，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完整的悲鸣都发不出来，只剩下绝望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慕容澈心头一沉，南宫孤影那老家伙，看来真没跟他开玩笑。这帐篷里头的动静，绝非善类。
他绕到帐篷的背风处，帐篷的毡布厚实得惊人，几乎隔绝了所有内部的声音。他用指甲摸索着，在粗糙的毡布上细细探寻，终于找到一处接合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丝，动作轻缓得如同在拆解一件最精密的机关。
冷风夹杂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血气从缝隙里扑面而来，那股腥甜几乎是液态般涌入他的口鼻。
他将眼睛凑了上去。
帐内，一盏酥油灯光影摇晃，光线昏暗。
一个高大的背影正对着缝隙，手上的动作专注而稳定。那宽阔的肩膀，那沉稳如山的身形，即便是化成灰慕容澈也认得。
赫连葬星。
他手里握着一把长刀，刀身在灯火下泛着青黑色的冷光，绝非凡铁。天铁刀，慕容澈脑中闪过这个词，传闻取天外陨铁铸成，锋利无匹，自带寒煞，是草原上传说中的神兵。
刀锋划过，一大片温热的牦牛皮被完整地剥离下来，动作干净利落，几乎没有多余的滞涩。地上，一头壮硕的牦牛被绳索死死捆住四肢和口鼻，身体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血沫声，却无法动弹分毫，巨大的牛眼圆睁，充满了无助的恐惧。赫连葬星的手法娴熟得可怕，像个经验老到的庖丁，又像个心无旁骛的绣娘，处理的不是一个鲜活的生命，而是一块没有知觉的布料，或者一件等待加工的器物。
慕容澈的视线艰难地从那血腥得令人作呕的场面移开，望向赫连葬星的身后，帐篷更深处。
只一眼，他感觉后背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一股无法形容的凉气从尾椎骨直冲脑门，让他四肢百骸瞬间冰冷。
帐篷深处的木架上，挂着一具具风干的“东西”。
说它们是尸体，不准确。因为它们扭曲的形态早已超越了任何已知的生灵。
那些东西保留着模糊的人的轮廓和四肢，却又诡异地生着牦牛粗糙的皮毛和弯曲的犄角。有的头颅似人非人，面部特征在人类与牦牛之间怪异地融合，表情凝固在极度的痛苦或茫然之中；有的肢体末端是人的手掌，指骨却异常粗大，连接着覆盖毛皮的臂膀；还有的胸腔如牛，却长着相对纤细的人类腿脚。几十具，形态各异，仿佛一场场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失败而恐怖的造物实验的残次品，被随意弃置在这里。
每一具“人牦混合体”的胸口，都嵌着一枚巴掌大小的牌子，材质与赫连葬星手中的长刀相同，也是天铁。上面刻满了扭曲的符文，在灯火下幽光闪烁，那些符文似乎在微微蠕动。
血腥、腐臭与天铁的冰冷气息混在一起，形成一种能让人把隔夜饭都吐出来的味道。慕容澈死死咬住牙关，胃里翻江倒海，一股酸水直冲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他见过沙场上的惨烈，也见过酷刑下的狰狞，但眼前的景象，其邪异与亵渎的程度，远超他所有认知。
就在这时，赫连葬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剥皮的动作一顿，微微侧过脸。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他的侧脸，专注，冷漠，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那张曾让少年慕容澈心生向往、觉得卓然不凡的面容，此刻配上这满帐的诡异与血腥，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狰狞与非人感。眼神深邃，却空洞得吓人。
赫连葬星，消失了十年的风狼部首领。活生生地，在这里，进行着这种难以名状的勾当。
慕容澈脑子嗡嗡作响，一片混乱。所以，外面玛尼堆上那成百上千张脸，不是纪念，也不是炫耀。
是祭品清单。是原材料名录。
这个念头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脑海。那些栩栩如生的石刻面容，每一张都代表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却可能都化作了这帐篷内某一具恐怖“造物”的一部分。风狼部……难道整个部落都……
他不敢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