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京都,入了夜,寒气便像是浸了水的棉被,沉甸甸、湿漉漉地压下来,直往人的骨头缝里钻。
薛家这处小院却因正房里烧得旺旺的炭火和当中摆着的那一口咕嘟咕嘟翻滚着的黄铜暖锅,显得暖意融融,几乎将外间的风雪呼啸都隔绝开来。
锅子是地道的北地风味,汤底是用羊骨头熬了整日的浓白,里头滚着几颗红枣、几段葱白,还有一把干菇,热气蒸腾起来,带着股醇厚鲜香的羊肉味儿,混着炭火的暖,熏得人脸颊微微发烫。
薛君意坐在纪连枝身侧,隔着朦胧的白气看他。
这位新晋的太医院院判今日未着官服,只一身靛蓝的常服,外罩了件鸦青色的鹤氅,褪去了几分官场的肃穆,倒更衬得他面容清俊,只是那眉眼间,似乎总凝着些挥之不去的、属于太医署深处药碾与经卷的沉静。
他执筷的手很稳,正将一片切得薄如蝉翼的羊上脑在翻滚的汤里轻轻一涮,肉片顷刻变了颜色,然后自然然地放到了薛君意面前的酱碟里。
“尝尝这个,火候刚好。”他的声音也如同他这个人,清润,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疏淡,但是对着薛君意又带着明眼人都能感受到的温柔。
薛君意垂下眼,低低道了声谢。
父亲薛老五在一旁呵呵笑着,搓了搓粗壮的手指,他面皮被锅气蒸得发红,额上见汗,早已脱了外袍,只穿着半旧的棉褂子:“纪贤侄,你千万别客气!这羊肉是今早西市才宰的,新鲜得很!孩他娘,快,给纪贤侄再下点那冻豆腐,吸饱了汤汁才叫一个美!”
薛君意看着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的老爹,偷偷地在心里笑。
看来老爹很喜欢这个准女婿了。
于莲娇应了一声,忙用木勺将几块方正的冻豆腐滑入锅中,又拿起公筷,不住地给纪连枝布菜,语气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热络:“是啊纪贤侄,你平日宫里当值辛苦,难得来家一次,定要多吃些。君意啊,别光顾着自己吃,照看着点纪贤侄……”
薛君意笑着说“你俩别整了,搞得怪客气的,什么难得来一次,我看他也就是忙的时候不见人影,平常时候哪里会见不到他,都自己夹着吃呗,别客套了,整的跟陌生人一样。”
弟弟薛昭宝年方九岁,十岁的样子,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此刻眼里只有锅里翻滚的肉片,吃得鼻尖冒汗,含糊不清地嚷道:“姐,那虾好了没?我要吃那个!”
薛君意无奈地笑了笑,刚要伸手去捞,纪连枝已先一步,用瓷勺稳稳地舀起两颗粉白的虾滑,放入昭宝碗中,温声道:“慢些吃,小心烫着。”他动作从容,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照顾姿态。
薛老五看着这情景,心下更是满意,仰头呷了一口烫热的黄酒,满足地叹道:“这大冷的天,还是守着家,吃着锅子最舒坦!比咱们在橙琉老家时,可是好多了!京都是干冷,橙琉是湿冷,那个寒气从骨头里面钻进来,冻得很。”
他说着,又转向纪连枝,“纪贤侄,你在京都好像也就待了早些年,怕是早习惯这儿的冬天了吧?不过听说你后面又跟着爹娘回到了橙琉,也不晓得你习惯不,听说宫里头的炭火份例足,地龙也烧得旺,不像咱们这小门小户,全指着这一口锅取暖呢。”
纪连枝放下筷子,用一旁的细棉布巾擦了擦手,动作不疾不徐。
他抬起眼,目光在薛老五红光满面的脸上掠过,又扫过于莲娇带着笑意的眼角,最后与薛君意带着些许探究的眼神轻轻一碰,才缓声开口:“京都的冬日是比橙琉酷寒些。不过,身外之寒尚可抵御,只怕……”他语速微微一顿,像是斟酌着用词,声音压低了些,在这温暖的、充满食物香气的屋子里,却莫名带起一丝凉意,“只怕接下来一段时日,这京都内外,未必能如这暖锅般太平了。”
“啪嗒”一声轻响。
薛老五刚夹起的一片羊肉,直直掉进了他面前那碗浓稠的麻酱里,深色的酱汁溅了他满脸,甚至有几滴落在了他半旧的棉褂前襟上,洇开点点油斑。
他却浑然不觉,只瞪大了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纪连枝:“纪……纪贤侄,您这话是……是什么意思?”
于莲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拿着筷子的手停在半空,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攥紧了身旁女儿薛君意的袖角,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几乎要掐进君意的皮肉里。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有些发干:“不太平?是……是边关又要起战事了,还是……京都里要出什么乱子?”
连吃得正欢的薛昭宝也察觉到了气氛的突变,抬起头,眨巴着眼睛,看看父母,又看看姐姐和那位神色平静得有些过分的纪哥哥。
薛君意只觉得母亲攥住自己袖子的手冰凉,她自己的心也像是被那冰冷的指尖攥了一下,倏地一紧。
她抬眼,定定地看向纪连枝。
他抛出了那样一颗石子,在这小小的、温暖的家中激起了剧烈的涟漪,自己却依旧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甚至没有立刻回答薛老五和于莲娇连声的追问,而是慢条斯理地拿起公筷,从翻滚的辣汤那边夹起一片厚厚的黑色毛肚,在汤里七上八下地涮了片刻,待那毛肚边缘微微卷起,便准确地放进了薛昭宝的碟子里。
“毛肚须得这般吃,才爽脆。”他对着昭宝温和地说了一句,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只是旁人的错觉。
然后,他才转过视线,迎上薛家父母惊疑不定的目光,也迎上薛君意那双清亮眸子里无声的诘问。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在这炭火噼啪、汤沸咕嘟的背景音里,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悸:“战事暂无,乱子……却未必。有些风,是从宫墙里吹出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紧闭的窗棂,窗外北风正紧,呜咽着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太子殿下,虽是储君,但三皇子近年来圣眷日浓。陛下龙体……我近日请平安脉时,窥得一二天颜,心中约略有感,怕是已在思虑身后社稷之托了。”
薛君意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太子不就是储君吗?名分早定,陛下为何还会……”她的话说到一半,自己便停住了。
写书人的敏锐,让她瞬间捕捉到了纪连枝话语里那深不见底的寒意。
帝王心术,翻云覆雨,岂是“名分”二字可以框定的?史书上那血淋淋的废立之事,还少么?
纪连枝的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像是一个若有若无的苦笑,又像是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阿意博览群书,当知帝王之心,深似海,不可量,不可测。”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薛老五和于莲娇身上,那两人已是面无人色,“储位之争,自古便是旋涡中心,一旦卷涉进去,便是身不由己,祸福难料。如今这京城,看似繁花似锦,实则……暗流已生。”
薛老五猛地打了个寒噤,连脸上的酱汁都忘了擦。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往后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我的老天爷……这……这真是天大的事情……这,这京都……这京都怕是待不得了!”他猛地抓住于莲娇的胳膊,“莲娇!莲娇你听见没?要出大事了!咱们……咱们就是平头百姓,小门小户,可经不起这等风浪啊!回……回橙琉去!对,咱们回橙琉老家去!”
于莲娇被他抓得生疼,却也顾不上,只白着一张脸,眼圈瞬间就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回去……对,回去……京都太危险了,咱们惹不起,总还躲得起……君意,昭宝,咱们……咱们赶紧收拾东西……”她说着,竟像是要立刻起身去收拾行装一般,慌乱得六神无主。
小小的膳厅里,方才其乐融融的气氛荡然无存,只剩下铜锅还在不识趣地沸腾着,发出单调而令人心焦的“咕嘟”声。
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薛老五失魂落魄的脸,于莲娇惊惧含泪的眼,和薛昭宝不知所措的神情。
薛君意看着父母这般模样,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又酸又涩。
她再次看向纪连枝,却见他依旧坐得笔直,神情间并无多少波澜,仿佛刚才那番将薛家搅得天翻地覆的话,并非出自他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恐慌即将吞噬一切时,纪连枝轻轻放下了手中的布巾。
他提起桌上温着黄酒的执壶,缓身为薛老五面前见底的酒杯斟满,又为于莲娇手边那盏未曾动过的茶杯续上了热汤。
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薛伯父,伯母,稍安勿躁。”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方才所言,不过是连枝基于些许迹象的猜测,事关重大,陛下最终心意如何,无人能断。此刻京都,依旧还是那个京都。”
他目光转向薛老五,语气平和:“薛伯父的营生,到时候回去不回去都可以处理,举家迁来京都不过一两月,根基未稳,若此时仓促折返,路途遥远,天寒地冻,且不说盘缠耗费,便是这途中辛苦,昭宝年纪小,只怕也经受不住。再者,橙琉老家,确实……是个好去处,不过二位不必着急,真要是乱起来了,我会安排人送你们回去的,这样可好?”
薛老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纪连枝温和地打断。
“至于安危,”他继续道,声音沉稳,“眼下一切都还在宫闱之内,并未波及市井。薛家并非官身,与朝中权贵亦无往来,纵有些风浪,一时半刻也吹不到这寻常巷陌之中。连枝虽不才,忝为太医院判,宫中走动,消息总比外人灵通些。若真到了那等需要趋避的时刻,连枝定会提前知会,绝不让薛家陷入险地。”
他的话语不紧不慢,却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薛家父母翻腾的心湖,暂时压住了那惊惶的浪头。
薛老五怔怔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脸色稍缓的于莲娇,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颤抖的叹息,端起纪连枝为他斟满的那杯酒,一饮而尽。
火辣的酒液滚过喉咙,似乎也带回了几分力气。
于莲娇紧紧攥着女儿袖角的手,终于微微松开了些,只是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她望着纪连枝,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依赖:“纪贤侄……你……你说的是真的?咱们……咱们真的没事?”
“娘,”薛君意轻轻覆上母亲冰凉的手背,声音尽量放得平稳,“纪连枝既如此说,定然有他的道理。咱们自己先乱了阵脚,反倒不美。”她说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纪连枝。
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看着他从容不迫地为母亲布菜,安抚着受惊的弟弟昭宝,心中却是一片翻江倒海。
这个男人,他轻描淡写地投下惊雷,又能三言两语将恐慌暂且抚平。
他身处太医院那等消息灵通又敏感至极的位置,今日这番话,究竟是出于对薛家安危的关切,还是……另有用意?
他眼底那口太医院深井都测不透的幽寒,究竟藏着什么?
纪连枝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注视,倏然抬眼,与她目光相撞。
在那极短的刹那,薛君意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她无从分辨,便已消逝在他惯常的沉静之下。
他对着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像是在肯定她方才安抚母亲的话语。
窗外,风雪似乎更紧了些,扑打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而屋内,炭火依旧噼啪,暖锅的汤底因为久煮而愈发浓白,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氤氲的热气重新弥漫开来,试图将那无形的寒意驱散。
薛老五沉默地吃着女儿重新为他夹到碗里的菜,于莲娇也勉强拿起筷子,只是食不知味。
薛昭宝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似乎也明白了大人们有重要的事情,不再吵闹,乖乖地吃着纪连枝不时为他涮好的食物。
一顿本该温馨热闹的围炉夜膳,就在这种表面勉强维持平静、内里却暗潮汹涌的气氛中,接近了尾声。
去或留,安与危,此刻都像那窗外漫天的风雪,迷迷蒙蒙,看不清前路,只能暂且依托于这方寸之间的、由炭火与锅气勉强维系的人间暖意,以及那个道出危机又承诺庇护的、心思难测的太医纪连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