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风起:新君的权衡与商鞅的劫局
咸阳宫的暖阁内,新君嬴驷正翻阅着甘龙等人递上的奏疏,眉头紧锁。奏疏上罗列着商鞅的\"罪状\":废除世卿世禄,致使宗室凋零;重农抑商,断了商贾财路;严刑峻法,失了民心所向。每一条罪状旁,都附着数名老世族的联名签章,墨迹如新,似在催促他尽快决断。
侍立一旁的内侍见他神色不定,低声道:\"君上,商君变法虽使秦国强盛,却也得罪了太多人。如今甘龙大人等世族联名上书,若不处置商鞅,恐难安抚宗室之心啊。\"嬴驷放下奏疏,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尚未消融的残雪,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年少时,因私毁新法被商鞅问责,导致师傅公子虔受劓刑,那份屈辱如烙印般刻在心头;可他亦记得,去年出巡雍城时,沿途所见的景象——昔日荒芜的阡陌间,如今麦垄整齐,农户们扛着锄头穿梭田埂,见了他的车架,虽敬畏却难掩眼中的踏实;更难忘在栎阳校场,那支装备精良、阵列森严的新军,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将士们喊出的\"忠于大秦,死于国事\"的口号,震得他耳畔发麻。那时随行的长史赵良曾低声感叹:\"君上所见,皆是商君变法之功。十年前,我秦国民有饥色,军无锐器,哪有今日气象?\"
可这份\"功\",却像一把双刃剑,既刺向了秦国的积弊,也刺痛了无数人的利益。嬴驷指尖摩挲着奏疏上\"宗室凋零\"四字,脑海中浮现出叔公嬴虔的模样——自受劓刑后,这位昔日勇猛的宗室将领便闭门不出,每次入宫见他,都以黑布遮面,言语间虽无过激之词,可那隐忍的怨怼,如寒潭般深不见底。
\"君上,公子虔府上门客求见,说是有机密要事禀报。\"内侍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嬴驷心头一动,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名身着粗布短褐的男子躬身而入,神色慌张,双手捧着一封封缄严密的密信。\"小人乃公子虔府上门客,奉主君之命,将此信呈予君上。\"男子话音颤抖,不敢抬头直视嬴驷。
嬴驷接过密信,拆封的指尖不自觉收紧。信上字迹潦草,却字字如针:\"商君居商於三年,私铸兵器三万余件,操练新军五千,皆为精壮之士。近日更暗通魏使,许以河西之地,欲借魏兵谋逆。君上若不早图,恐咸阳有变,社稷危矣!\"
\"私通魏使?谋逆?\"嬴驷低声重复,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他猛地攥紧信纸,指节泛白,指腹因用力而掐进了粗糙的麻纸里,留下几道深深的褶皱。那男子见状,连忙补充:\"小人听闻,商君在商於筑高墙、囤粮草,其心昭然若揭。主君卧病在床,忧心国事,特命小人冒死相告,望君上三思!\"
嬴驷挥了挥手,让内侍将男子君带下去,暖阁内瞬间恢复了寂静,只余下他沉重的呼吸声。他走到案前,将密信与甘龙的奏疏放在一起,目光在\"谋反\"与\"罪状\"间来回逡巡。他并非全然相信——商鞅入秦十余年,倾尽全力推动变法,若真想谋反,早在孝公病重时便可动手,何必等到今日?可这份疑虑,一旦生根,便如藤蔓般疯狂滋长,缠绕着他的理智。
他想起商鞅在朝堂上的模样——每次议事,那人身着玄色朝服,立于殿中,言辞犀利,寸步不让。即便是孝公在世时,商鞅也敢据理力争,有时甚至驳得孝公哑口无言。如今孝公已逝,自己初登大位,根基未稳,若商鞅真有反心,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在郡县的影响力,秦国岂非要陷入内乱?
\"传廷尉来见。\"嬴驷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内侍不敢耽搁,匆匆退去。半个时辰后,廷尉李斯身着官服,快步走入暖阁,躬身行礼:\"臣李斯,参见君上。\"
嬴驷示意他起身,将公子虔的密信推到他面前:\"你看看这个。\"李斯接过密信,快速浏览一遍,神色愈发凝重。\"君上,此事事关重大,不可轻信,亦不可不查。\"
\"朕要你暗中调查。\"嬴驷走到李斯面前,目光锐利如刀,\"率亲信之人,乔装前往商於,查探商鞅是否私铸兵器、操练私兵,是否与魏国有勾结。切记,不可声张,若走漏风声,唯你是问!\"
李斯心中一凛,他深知此事的凶险——一边是权倾朝野的商君,一边是刚登基的新君,还有虎视眈眈的老世族,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但他亦明白,这是新君对他的信任,也是他在朝堂立足的机会。\"臣遵旨!臣定当查清实情,禀报君上。\"李斯躬身应下,接过密信,小心翼翼地收入袖中,缓步退出暖阁。
待李斯离去,嬴驷再次走到窗前,庭院中的残雪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抬手按在窗棂上,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冷静。他知道,这场调查,无论结果如何,他与商鞅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孝公在世时,商鞅是大秦的柱石;可如今,这根柱石,在他眼中,竟成了随时可能倾倒的隐患。
与此同时,咸阳城东南的甘龙府内,烛火通明。甘龙端坐于主位,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对面坐着杜挚与几名世族家主。\"君上已召廷尉入宫,想来是公子虔的密信起了作用。\"甘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商鞅在商於经营三年,自以为根基稳固,却不知君心难测。只要廷尉查出半点'谋逆'的痕迹,我等便可联名上书,请求诛杀商鞅!\"
杜挚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满是狠厉:\"甘龙公高见!商鞅废除世卿世禄,断了我等子孙的生路,此仇不共戴天。此次若能除了他,不仅我等可重掌大权,秦国也能恢复旧日秩序。\"
\"不可大意。\"甘龙放下玉珏,神色严肃,\"李斯此人,虽出身寒微,却极有城府,且与商鞅并无深仇大恨。若他据实查探,未必能如我等所愿。\"他顿了顿,对身旁的家臣道,\"你即刻派人前往商於,找到魏使的住处,许以重金,让他伪造与商鞅往来的书信。另外,再散布消息,就说商鞅已暗中调动新军,不日便要兵临咸阳。\"
\"甘龙公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家臣躬身应下,快步离去。甘龙看着他的背影,端起酒杯,对着众人笑道:\"诸位,饮了这杯酒,静待佳音便是。商鞅的死期,不远了!\"
夜色渐深,咸阳宫的暖阁内依旧烛火未熄。嬴驷案头的奏疏越堆越高,既有甘龙等人的弹劾之词,也有郡县官吏对商鞅的颂扬。他随手拿起一份来自商於郡的文书,上面写道:\"商君在商於,劝农桑,修水利,百姓安居乐业,流民归乡者逾万。去年秋收,商於粮产较往年增三成,足以支撑新军粮草三年。\"
看着这份文书,嬴驷心中的挣扎愈发剧烈。他想起年少时,商鞅曾亲自为他讲解《法经》,那时的商鞅,眼中满是对秦国未来的期许,语气诚恳:\"君上乃大秦未来,当知法者,国之权衡也。唯有坚守法治,秦国方能摆脱积弱,东出函谷,称霸诸侯。\"那时的他,虽因受罚而怨恨商鞅,却也暗自佩服此人的才华与执着。
可如今,这份执着,却成了他的心病。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卷记载着秦国百年历史的竹简。竹简上记录着穆公之后秦国的衰落:君权旁落,世族专权,百姓困苦,屡遭列国欺凌。\"若没有商鞅变法,秦国恐早已被魏、楚瓜分。\"嬴驷喃喃自语,心中泛起一丝愧疚。
但这份愧疚,很快便被宗室的怨怼、老世族的压力以及对谋反的忌惮所淹没。他深知,作为新君,他需要的不仅是秦国的强盛,更是朝堂的稳定。商鞅的存在,就像一根刺,扎在宗室与世族的心头,也扎在他的心头。若不拔出这根刺,朝堂永无宁日。
次日清晨,李斯便带着两名亲信,乔装成商贾,悄然离开了咸阳。他们一路向西,朝着商於方向而去。沿途所见,皆是变法后的景象:田埂间立着\"授田之界\"的石碑,农户们按户耕作,无人偷懒;驿站旁的告示栏上,张贴着秦法条文与军功授爵的名录,不时有士卒驻足观看,眼中满是憧憬;关卡处的官吏,按秦法查验通关文牒,一丝不苟,无半点徇私舞弊之态。
\"商君变法,确是惠及民生。\"李斯身旁的亲信低声感叹,\"若说他谋反,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李斯沉默不语,他心中清楚,眼前的景象虽能证明商鞅的功绩,却无法证明他没有谋反之心。君上要的是\"证据\",哪怕这份证据是伪造的,只要能让君上下定决心,便足矣。
三日后,李斯一行抵达商於邑。商於的军营就设在城外的山坡上,远远望去,营垒森严,旌旗飘扬。军营外的校场上,数千新军正在操练,甲胄铿锵,喊声震天。李斯隐匿在远处的树林中,仔细观察着军营的动静——新军操练有序,兵器精良,却并无调动的迹象;营垒外的哨卡,只对出入人员进行常规查验,未见异常。
\"大人,看来商君并无谋反之举。\"亲信低声道。李斯摇了摇头:\"再等等,看看是否有魏使往来。\"接下来的几日,李斯等人暗中打探,却并未发现任何魏使的踪迹,也未查到商鞅私铸兵器的证据。相反,他们看到商鞅每日亲自督练新军,与士卒同食同住,甚至亲自教授士卒兵法战术,军中将士对他极为敬重。
就在李斯准备返回咸阳复命时,一名身着魏国服色的男子突然出现在商於城内的客栈中。男子行踪诡秘,每日闭门不出,只在夜间与一名神秘人会面。李斯见状,心中一动,命亲信暗中监视。次日清晨,那名魏使便离开了商於,李斯的亲信趁机潜入他的房间,搜出了一封书信——信上竟是商鞅写给魏王的,言辞间提及\"愿以河西之地为饵,借魏兵助我夺取秦君之位,事后与魏平分秦国\"。
\"大人,果然有证据!\"亲信将书信呈给李斯,神色激动。李斯接过书信,仔细查看,却发现字迹虽与商鞅有几分相似,笔触却略显生硬,似是刻意模仿。他心中起疑,却又想到甘龙等人的手段,瞬间明白了其中的蹊跷。\"此事不宜声张,即刻返回咸阳。\"李斯沉声道,他知道,这封书信,无论真假,都将成为压垮商鞅的最后一根稻草。
与此同时,商於的军营中,商鞅正与景虎商议军务。\"近日咸阳可有动静?\"商鞅问道,目光锐利如鹰。景虎躬身道:\"回君上,斥候回报,咸阳城内平静无波,只是廷尉李斯近日失踪,不知去向。\"
商鞅眉头微皱,心中升起一丝不安:\"李斯乃新君亲信,突然失踪,恐与我有关。你即刻加强营垒戒备,命斥候密切关注咸阳方向的动静,若有异常,即刻禀报。\"景虎应下,转身离去。商鞅走到营帐外,望着远处的咸阳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他深知,新君初立,老世族必然会趁机发难,可他没想到,对方竟会如此急切地罗织罪名。
\"君上,您是否要回咸阳辩解?\"一旁的门客问道。商鞅摇了摇头:\"此时回咸阳,正中他们下怀。若我贸然离去,商於新军群龙无首,恐生变故;若我拒不回去,又会坐实'谋反'的罪名。\"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唯有坚守商於,静待新君查明真相。我相信,君上虽对我有怨,却也深知变法对秦国的意义,不会轻易被谗言蒙蔽。\"
可商鞅不知道的是,此时的咸阳宫,早已是风雨欲来。李斯带着那封伪造的书信回到咸阳,将其呈给嬴驷。嬴驷看到书信的瞬间,脸色骤变,手中的玉圭\"啪\"地一声掉落在地,摔成两半。\"好一个商鞅!朕竟如此信任他,他却暗中勾结外敌,妄图谋逆!\"嬴驷怒不可遏,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李斯见状,连忙躬身道:\"君上息怒,此事或许有误会,书信字迹似有伪造之嫌。\"可此时的嬴驷,早已被愤怒与忌惮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李斯的辩解。\"误会?人证物证俱在,还能有什么误会!\"嬴驷猛地一拍案几,案上的奏疏散落一地,\"传朕旨意,召商鞅即刻回咸阳,朕要亲自审问他!\"
内侍不敢耽搁,即刻拟诏,派使者快马前往商於。嬴驷望着窗外,心中的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他知道,一旦商鞅回到咸阳,等待他的,将是一场无法挽回的劫难。而他,作为大秦的新君,必须做出选择——是保住商鞅,继续推行变法,却承受宗室与世族的怒火;还是牺牲商鞅,安抚朝堂,却守住变法的成果。
他选择了后者。在他看来,商鞅可以死,但秦法不能亡。只要秦法得以延续,秦国的强盛便有希望。至于商鞅的冤屈,或许在日后,他会给予平反,但此刻,他必须牺牲这个人,来换取秦国的稳定。
暖阁内的烛火摇曳,映照着嬴驷冷峻的脸庞。他拿起那份来自商於郡的文书,看着上面\"百姓安居乐业\"的字样,心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低声道:\"商鞅,非朕要杀你,而是你挡了太多人的路,也成了朕的隐患。若有来生,莫要再如此执着于变法吧。\"
次日清晨,咸阳使者带着嬴驷的诏书,快马加鞭地朝着商於方向疾驰而去。他不知道,这封诏书,不仅是对商鞅的召唤,更是对一位变法先驱的催命符。而一场围绕着商鞅的生死劫难,也即将在咸阳城内拉开帷幕。
此时的商於军营中,商鞅正站在校场上,看着新军操练。景虎快步走来,神色慌张:\"君上,咸阳使者到了,说是奉君上旨意,召您即刻回咸阳。\"商鞅心中一沉,他知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他转身望向咸阳方向,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备马,我随使者回咸阳。\"
景虎急道:\"君上,此去咸阳必是陷阱!末将愿率新军随您同行,若有变故,也好护您周全!\"商鞅摇了摇头,拍了拍景虎的肩膀:\"不可。你若随我前往,便是坐实了'拥兵逼宫'的罪名。商於是秦法的根基,你需守住这里,待他日君上醒悟,秦法方能得以延续。\"
他回到营帐,将案头的竹简仔细整理妥当,其中既有《开塞》篇的定稿,也有他对秦法后续推行的设想。他将这些竹简郑重托付给景虎:\"此乃我毕生心血,你需妥为保管。若秦法不亡,它们便有传世之日。\"
次日清晨,商鞅身着素色朝服,只带一名侍从,骑上一匹黑马,独自踏上前往咸阳的路途。三千新军将士列阵于营门之外,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齐齐跪拜,\"君上保重!\"声震天地。商鞅勒马回望,深深看了一眼这支浸透他心血的军队,眼中闪过一丝不舍,随即调转马头,迎着朝阳,朝着咸阳方向疾驰而去。
他知道,此行或许再无归期,但为了他毕生坚守的法治理想,即便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亦无所畏惧。而咸阳城内,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新君嬴驷正等待着他的归来,一场关乎秦国未来的审判,也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