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暖得像层薄棉,洒在高粱坪的土埂上。赵铁柱蹲在新搭的棚子下,看着泥地上弯弯曲曲的爬痕,指尖划过一道浅沟——是昨夜小螃蟹留下的,痕迹边缘还沾着点草木灰。
“赵叔,你看俺捡了多少!”狗蛋举着竹筐跑过来,筐里的小螃蟹张着螯,青灰色的壳在阳光下泛着光,“够炒一盘了!周丫说要放辣椒,跟你上次炒的河虾一样香。”
周丫挎着竹篮跟在后面,篮子里是刚摘的野菊花,黄灿灿的,枝桠上还挂着露水。“王奶奶说蟹性寒,得用菊花泡水喝,”她把菊花插进棚柱上的陶罐里,“你闻,这香味混着酒香,比祠堂的香还提神。”
李木匠背着块木板过来,板上刻着“蟹肥菊香”四个字,是用凿子凿的,笔画边缘带着毛刺。“给棚子添个名,”他把木板钉在“老酒坊”木牌旁边,“秋天就该有秋天的样子。”
陈家媳妇提着竹笼从渠边来,笼里装着几只大闸蟹,是今早从渠底摸的,螯钳上还缠着水草。“巧儿说要学绑螃蟹,”她把笼放在棚下的石桌上,“这活儿得用麻绳,跟绑高粱苗一个理,得勒紧了才不会跑。”
赵铁柱教巧儿绑蟹:“左手按住背,右手绕麻绳,先缠螯钳,再绕身子,像给螃蟹穿件紧身衣。”他示范着绑好一只,绳结打得紧实,却没伤着蟹壳。
巧儿学得认真,小脸红扑扑的,麻绳在她手里绕来绕去,总把自己的手指缠住。“像给高粱苗绑支架!”她忽然笑出声,把缠成一团的麻绳往石桌上一扔,“还是看赵叔绑吧。”
周丫在旁边捡野菊花,忽然发现石桌缝里卡着段旧麻绳,颜色发黑,纤维都快朽了,却还保持着缠绕的形状。“这绳年头不短了,”她用指甲抠出来,“上面还有酒渍呢!”
“是老酒坊绑酒坛的绳!”张大爷拄着拐杖过来,手里摇着蒲扇,“当年新酒装坛,就用这种麻绳捆口,浸过桐油,不发霉,还带着股油香。”他指着绳结,“你看这结,跟绑蟹的一样,是老辈人传的‘万字结’,越拉越紧。”
李木匠把旧麻绳和新麻绳摆在一块儿,笑着说:“新绳韧,旧绳绵,各有各的用处。”他忽然指着石桌下的东西,“那是不是酒坊的蟹笼?”
众人弯腰一看,石桌下果然藏着个竹编的小笼子,笼口缠着半截旧麻绳,笼底还粘着片干硬的蟹壳。“是装醉蟹用的!”陈家媳妇认出来,“太奶奶的账本上记过,用酒糟泡蟹,就装在这种笼里,封三天就能吃。”
狗蛋把小螃蟹放进竹笼,笼子不大,正好装下三只。“咱也泡醉蟹!”他往笼里撒了把高粱碎,“让它们先尝尝粮食,再喝酒。”
找醉蟹坛时,李木匠在祠堂角落发现个陶坛,坛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朵菊花,和周丫插的野菊一个模样。“是当年泡醉蟹的坛!”他抱着坛往棚子跑,坛身磕在门框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坛底沉着把铜钥匙,锈得厉害,匙柄上刻着个“酒”字。“是开酒窖的钥匙!”张大爷眼睛一亮,“老酒坊有个地下酒窖,就用这钥匙锁着,失火后窖口被封了,没想到钥匙在这儿。”
赵铁柱用布擦去钥匙上的锈,匙齿还很清晰。“找窖口去!”他提着钥匙往高粱坪深处走,按张大爷说的,酒窖在石碾盘西北三丈远的地方。
果然,在一片茂密的艾草下找到块青石板,边缘有个锁孔,铜钥匙插进去,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锁开了。掀开石板,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飘出股浓郁的酒香,比新酿的高粱酒更醇厚。
“下去看看!”狗蛋举着油灯要跳,被赵铁柱拉住。“先通风,”他往洞里扔了块石头,听着回声,“不深,也就一人高。”
等了半袋烟的功夫,众人依次下到窖里。油灯照亮四周,窖壁码着十几坛酒,坛口的红布都成了灰褐色,却依旧紧实。李木匠打开最外面一坛,酒香“轰”地涌出来,呛得人直打喷嚏。
“是陈年老酒!”陈家媳妇用手指蘸了点,放在舌尖尝,“比新酒绵十倍,后味带点苦,是陈年的艾草香。”
窖角还有个木箱,里面装着些蟹笼、酒提,还有本账册,记着某年某月泡了多少醉蟹,卖给了谁,字迹和酒曲方子上的一模一样。“是太爷爷的笔迹!”陈家媳妇翻着账册,忽然指着其中一页,“你看,他还记着醉蟹要放野菊花,跟周丫说的一样!”
把老酒坛搬上地面时,日头已经偏西。李木匠在棚下支起石板当灶台,周丫把野菊花塞进蟹笼,狗蛋往坛里倒新酿的高粱酒,陈家媳妇则用旧麻绳把醉蟹坛捆结实,放在阴凉处。
“先炒小螃蟹!”赵铁柱往锅里倒了点菜籽油,油热了,扔进辣椒和姜片,“滋啦”一声,香味漫开,引得巧儿直咂嘴。小螃蟹倒进锅,翻炒几下,撒把葱花,红亮诱人。
众人围坐在石桌旁,就着新酿的酒吃炒蟹。李木匠啃着蟹腿,忽然说:“等醉蟹泡好了,咱请施工队的人来尝尝,也算谢他们护着渠。”
“再请镇上的供销社主任,”周丫接话,“让他尝尝咱的老酒,说不定能帮着卖。”
狗蛋举着蟹螯比划:“明年咱在高粱坪边挖个塘,专门养蟹,用渠水灌着,肯定比河里的肥。”
张大爷喝着老酒,看着棚柱上的两块木牌,笑了:“老酒坊的味,现在又回来了。当年你太爷爷在这儿摆蟹宴,喝的就是这窖里的酒,”他指着高粱坪,“那时候这儿的高粱,比现在还高半头。”
赵铁柱望着远处的渠水,夕阳把水面染成金红色,水流哗哗,像在和棚下的笑声应和。野菊花的香,炒蟹的辣,新酒的绵,老酒的醇,混在一起,漫过高粱坪,漫过渠岸,漫向远处的炊烟。
“明年,”他举杯对着木牌,“咱把酒窖修修,再添几坛新酒,让‘蟹肥菊香’的日子,一年比一年长。”
没人说话,只有铜铃在风里“叮铃”响,像是替老辈人应了声:中。
暮色漫上来时,棚下的油灯亮了,照着空了的蟹壳,也照着封好的醉蟹坛。酒香还在飘,菊香也在绕,像在说:别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