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都夜沉,血月半掩。白袍鬼修引着秦枫穿过几条阴水回廊,来到一处僻静院落:黑魂木为柱,忘川石铺地,窗棂上雕着镇魂纹,檐角悬着素白灯笼——在酆都这座森冷巨城里,已算难得的清雅之所。
秦枫推门而入,苏媚、燕红菱等人立刻迎上,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扫过,确认无血迹、无破损,才齐齐松了口气。苏媚递过一盏温热的冥泉茶,低声问:“他要你做什么?”
秦枫接过,却未饮,只环顾众人,缓缓道:“去虚冥诡域,取封魂石。”
话音落下,屋内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空。虚无佝偻的背脊猛地挺直,苍老面容浮上一抹苍白:“虚冥诡域……那地方地貌全由执念幻象构成,真真假假,连空间都可能是一场梦。一旦陷进去,神魂会被慢慢蚕食,直至成为雾中幽影。”
墨尘折扇“啪”地合拢,眉心紧锁:“三大鬼帝里,幻梦鬼帝·苏倾寒最神秘。千年来,无人知其真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皆无定论。有人入诡域,只闻其声,如少女轻笑;有人却听老叟低语;更有人同时听见男女双重回音——仿佛她本身就是一场梦。”
左费雷体微颤,想起古籍记载,声音发涩:“彼岸花沿岸,雾起三日,梦蚀七日。花气含幻魂毒,能乱心智,使修士永坠梦境,连求救信号都传不出来。”
灵汐脸色发白,水袖下的指尖轻颤:“我曾听师尊提过,一位合体前辈为寻幻梦花误入诡域,再出现时,只剩空壳,神魂被抽成丝线,缠在雾中,至今还在忘川上游飘荡。”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氛愈发沉重。苏媚抬眸望向秦枫,眸底担忧翻涌:“此行凶险超乎以往,你一人去,我不放心。”
秦枫放下茶盏,雷火于指腹一闪,将盏中残液蒸成白雾,声音低沉却坚定:“我一人,目标小,速度最快。崔苍梧给的三枚‘律道破梦符’,可护神识清明;十滴‘冥泉归元液’,可瞬间回灵。我会速去速回,取石即退。”
他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放缓:“酆都非久留之地,幽泉劲残丝犹在你们体内,便是崔苍梧的筹码。我离开后,你们谨守此处,切莫轻动。待我归来,再一起破局。”
苏媚咬唇,终究点头;虚无长叹,苍老眼中满是复杂;墨尘折扇轻敲掌心,低低应诺。屋外,血月西沉,阴风掠过窗棂,发出细碎呜咽,仿佛虚冥诡域的迷雾,正从彼岸缓缓漫来,等待着下一位闯入者。
第三日,血月西沉,秦枫脚下大地已化作一片苍凉。鬼界南岸,风似哭嚎,阴云低垂,仿佛苍穹也被黑水大河的湿气压弯。
那条河自虚空淌出,宽逾千丈,水色比墨更浓,表面却浮满赤红彼岸花——花瓣薄如血绡,花蕊点着幽微魂火,远远望去,河面成了一条缓缓流动的“血火带”,每一次波浪起伏,都有无数魂灯般的蕊光闪烁,像亿万幽魂在水下眨眼。
对岸,便是虚冥诡域。
迷雾从河面升腾,色呈深紫,凝而不散,像一条巨兽匍匐的背脊。
雾中景象时时扭曲:残缺的古城墙忽而浮现,墙头旌旗破碎,旌面写满早已失传的鬼文;下一瞬,城墙又倾塌成流沙,化作倒悬的山岳,峰顶朝下,崖底朝天,瀑布逆流而上,水声却从地底传来;再眨眼,山岳崩散成漫天花雨,花瓣漆黑,边缘却燃着幽蓝冷焰,飘到近前,却又化作虚无,只留一缕刺骨寒意,直透骨髓。
黑水大河两岸,寸草不生。河床裸露处,嵌满破碎魂玉与断裂兵刃,幽风掠过,发出“叮叮”脆响,似古战场残魂的低语。
偶尔有风卷入迷雾,便听“沙沙”声起,像无数手指在同时摩挲纸窗,令人牙酸。迷雾深处,更有一道道巨大黑影缓慢游过,形状似鲸似蛇,却无实体,只是由无数细小魂火凝聚,偶尔探出“头部”,却是一张张空洞的人脸,无声尖叫,又沉入雾底。
秦枫立于河畔,脚下岩石被黑水侵蚀得千疮百孔,像蜂窝般脆弱。他抬眼望去,血火带与深紫迷雾交汇处,空间扭曲成一面巨大的透镜,倒映出无数个自己——或披雷火,或缠鬼纹,或七窍流血,或含笑沉沦——每一道影像都在重复同一个动作:抬脚,迈向雾里,然后破碎成光屑。
幽幻、凄凉、诡谲,仿佛时间与空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迷雾与黑水,永无止境地流淌、翻涌,吞噬一切闯入者的方向与意志。
秦枫深吸一口阴冷湿气,掌心雷印微光闪烁,他知道,真正的虚冥诡域,还在迷雾更深处,等待着将他拖入那场永无醒来的幻梦。
秦枫敛去气息,化作一缕幽影掠向雾海。脚尖刚离开“血火带”边缘,浓雾便像活物般翻卷而来,深紫寒气瞬间裹住全身,皮肤上传来无数细针般的凉意,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拉扯他的神识。
雾中,开始出现大量透明的游魂。
他们身形飘忽,轮廓模糊,像被水浸湿的宣纸,随时会化开;面孔却奇异地清晰,五官栩栩如生,每一双眼睛都空洞而执着,瞳孔深处燃着米粒大的灰白火焰——那是执念所化的“魂灯”,在雾里微微摇曳,永不熄灭。
游魂们无声地来回飘荡,没有嘶吼,也没有哀嚎,甚至察觉不到秦枫的存在。他们或披残破战甲,或着腐朽婚裳,或怀抱着早已风化的婴孩骨骼,机械地重复着生前的动作:
一名无头将军,手提断剑,一次又一次朝虚空劈砍,剑尖划过,雾中便浮现昔日战场幻影,铁骑冲撞,血河奔涌,却转瞬被紫雾吞噬。
一位老妇,佝偻着背,在原地来回摸索,口中无声念叨,似在寻找失散的孩子,每走三步,身影便如烛火摇晃,几近熄灭,却又固执地重新凝实。
更远处,成群结队的书生,一遍又一遍朝雾中拱手作揖,仿佛仍在参加那场永远放榜的科举,面色由期待变绝望,再由绝望变癫狂,循环往复,永无终止。
雾稍一搅动,游魂们便随之漂移,像被暗流卷动的浮萍,却始终围绕着自己的“执念点”徘徊,不肯离去,亦无法离去。偶尔两魂相撞,彼此穿透,灰白火焰便是一阵摇晃,浮现刹那痛苦之色,却又迅速恢复麻木,继续重复那无尽的动作。
秦枫从他们之间穿过,衣角掠过一位少女魂体,她怀中抱着早已风化的花束,仍在等待永远不会来的情郎。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顺着衣角爬上来,像湿冷藤蔓,欲缠住他的心神。少年面孔在他识海一闪即逝,仿佛提醒他:若沉沦于此,下一个飘荡的,便是他自己的影子。
秦枫深吸一口阴冷雾气,掌心雷印微光闪烁,将那股悲凉震散。他目光坚定,脚步不停,继续向雾海更深处掠去——那里,还有更浓的紫雾,更密的游魂,以及隐藏在幻梦背后的封魂石,在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