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千浒接过侍从递来的热毛巾,擦了擦手,脸上的疲惫之色稍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冷峻:“此子心志坚如磐石,对苏定方之死耿耿于怀,仇恨已深入骨髓。他铁了心要为其报仇雪恨,绝无可能为我等所用!”他的话语斩钉截铁,不留丝毫余地。
话音落下,车厢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车轮碾过湿滑路面的声音,规律地响着。
凌川的车驾也缓缓起程,返回那座临时落脚的王府,马车在积水的青石板上轧出一道清晰的水痕。
刚下马车,早已守在门口的总管刘恩赐便快步迎了上来,躬身低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将军,娄大人已在客堂等候多时了。”
“娄大人?”凌川微微一怔,在脑海中迅速搜寻着相关信息,“哪位娄大人?”
刘恩赐的声音压得更低,清晰地回道:“工部左侍郎,娄桓娄大人!”
工部左侍郎,执掌帝国兵器鉴,乃是军国重器之源头。
四方边境、各州军械司所出之刀枪剑戟、盔甲盾牌,其制式模板皆源于此。倒非律法严令必须依样画瓢,实乃地方军械司缺乏创新之能,只得循着京师下发的模具依样铸造。
如凌川这般,能自创制式、另辟蹊径者,可谓立国以来未有之先例。
娄桓选择在此敏感时刻登门,实是压抑不住胸中澎湃的好奇与钦佩。
犹记得数月前,当他第一次捧起那柄来自云州的苍生刀时,指尖传来的寒意几乎让他战栗。
刀身流线如秋水,锋刃在日光下泛着幽蓝光泽,轻松便可刺穿铁甲,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套铠甲,甲片衔接之精妙,防护之周全,远非兵器鉴现有工艺所能及。
这位向来以锻造之术自傲的工部侍郎,在反复比对之后,不得不承认一个残酷的事实,凌川所铸的兵甲,无论在锋利度、韧性还是实用性上,都对他的作品形成了碾压之势。
这份挫败感在他心中萦绕不去,化作一股强烈的求知欲,他迫切想要亲眼见见,究竟是何等惊才绝艳之人,竟能在统兵征战之余,在锻造领域也达到如此登峰造极的境界。
因此,尽管深知此刻王府外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窥视,尽管明白此举可能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娄桓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毅然登门求教。
凌川迈入客堂时,正见一位年约四旬、鬓角微霜的中年人在堂中焦灼踱步,此人衣着朴素,甚至略显邋遢,袖口还有破损,一看便知是常年在工坊操劳之人。
“娄大人大驾光临,末将有失远迎,还望海涵!凌川拱手施礼,声音清朗。
娄桓闻声转身,眼中顿时迸发出炽热的光芒,他急忙还礼,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将军客气了,是娄某不请自来,唐突之处,还望将军见谅!”
二人分宾主落座,侍婢奉上香茗,凌川轻抚茶盏,温声问道:“不知娄大人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娄桓深吸一口气,直言不讳:“实不相瞒,娄某此番冒昧造访,正是为请教将军的兵甲锻造之术!”
凌川唇角微扬,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大人说笑了!凌某不过一介边关武夫,略通兵法已属侥幸,岂敢妄谈锻造之术?”
“将军何必过谦!”娄桓向前倾身,目光灼灼,“云州军的战刀与铠甲,娄某都曾细细观摩。在见识苍生刀之前,娄某曾自负地以为,兵器鉴所出已是当世制式兵刃之极致。”他苦笑摇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直至得见将军所铸之兵,方知从前不过是坐井观天。”
凌川见对方确有诚意,便也不再推诿:“既然大人已知晓内情,凌某也不相瞒。云州军兵甲确实出自我手,但此乃我云州军立命之本,恕难详述。”
“将军误会了。”娄桓连连摆手,“娄某绝非觊觎将军秘术,只是有些困扰多年的锻造难题,想向将军请教。”
“这倒无妨。”凌川颔首:“不过凌某只会纸上谈兵,云州军的兵甲虽是我一手设计,但却是工匠们一锤锤敲出来的!”
“将军过谦了!”娄桓开怀大笑,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二人相谈甚欢。娄桓就淬火工艺、钢材配比、甲片衔接等难题一一请教,凌川也倾囊相授。
从锻打时机的把握,到淬火介质的配比,凌川的解答每每让娄桓茅塞顿开,而娄桓提出的某些经验之谈,也让凌川暗自惊叹,这些都是需要长年累月实践才能悟出的诀窍。
娄桓听得极其专注,不时提笔记录,宣纸上很快便布满密密麻麻的工笔小楷,当侍婢第二次前来换茶后,娄桓才起身准备告辞。
临别时,娄桓整了整衣冠,对着凌川深深一揖:“今日得将军指点,解我多年困惑。此恩此德,娄某必当铭记。”
“大人言重了!”凌川连忙扶住。
娄桓神色忽然变得凝重,压低声音道:“将军,神都这潭静水,因你归来已暗流涌动。即便是往日互为政敌的几大势力,如今也在暗中勾结,意图对将军不利。”
凌川面色如常,眸中却闪过一丝锐芒:“凌某既然敢来,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将军胆识,令人敬佩!”娄桓赞许地点头,“不过将军也不必过于忧心。在这天子脚下,他们尚不敢如路上那般明目张胆。娄某预计,所有手段都将集中在朝堂之上。”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而且将军须知,这神都城中,并非人人都是敌手。娄某愿与将军同进共退,以报今日指点之恩。”
凌川郑重抱拳:“大人这份心意,凌川感激不尽。”
娄桓最后凑近一步,几乎耳语道:“还有一事,将军务必当心大和使团!”
说罢,他不等凌川回应,便转身大步离去。
凌川望着娄桓远去的背影,眉头微蹙。
他原以为在这神都之中,只需应对朝堂明枪,却不料还要防备外邦暗箭,看来,这潭浑水,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