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两岁那年秋天,沈大年在一次剧烈的咯血后,没能熬过去,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死前之前一句话也没留下。
沈家本来就只有他一个劳动力,他走了,留下孤儿寡母和小娇妻,沈母不放心,生怕苏映荷会跟别的男人走,所以哪怕苏映荷提出自己去上工,赚钱,她也不同意。
而是留苏映荷照顾孩子,自己拖着年迈的身体去地里干活。
沈母在失去独子的巨大打击下,性情变得更加乖戾和刻薄。
她把所有的悲痛和怨气都发泄在了苏映荷身上,认为是这个“丧门星”克死了她的儿子。
她变本加厉地折磨苏映荷,克扣她的饭食,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她,甚至在寒冬里故意泼湿她的被褥。
不过这样的事情也就持续了半年,就在沈有田三岁那年,沈母在一次去地里干活的路上,因为心神恍惚,脚下打滑,摔进了一旁的山沟里,等人发现时,早已没了气息。
仿佛突然之间,所有加在她身上的枷锁都消失了。
沈家破败的院子里,只剩下苏映荷和刚刚懂事的孩子沈有田。
空荡荡的,死一般寂静。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这个囚禁了她身体和灵魂多年的地方,阳光照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最终,她默默地转身,开始收拾这个残破的家。
她没有选择离开,而是留了下来,留在了这个吞噬了她青春、梦想和一切希望的六里村。
仿佛那根无形的铁链,早已铸入了她的骨血,将她与这片土地,永远地捆绑在了一起。
但接来下的日子,并不容易。
一个带着幼子的寡妇,在闭塞的乡村求生,其艰辛可想而知。
她开始学着下地干活,那双曾经只握手术刀和笔的手,磨出了厚厚的老茧。
她本就腿脚不便,在田里劳作更是吃力。
村里偶尔有几个男人看她是个俏寡妇,偶尔主动帮忙,也会早来闲言碎语,但更多的是选择冷眼旁观。
转机发生在一个夏日的傍晚。
邻居家的小孩突发急症,高烧抽搐,口吐白沫,村里的土法子都用尽了,眼见着孩子气息微弱,一家人哭天抢地。
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跑来叫苏映荷:“沈家媳妇,你……你以前不是说是大夫吗?你能看看不?”
苏映荷正在灶台边准备晚饭,闻言,她擦拭手上的动作顿住了。
她立刻地放下手中的活计,一瘸一拐地跟着来人去了邻居家。
在众人怀疑的目光中,她仔细检查了孩子的状况,判断是急性惊厥伴有喉头痉挛。
她让人取来凉水、毛巾,采用物理降温,又用巧劲帮孩子疏通喉部气息,然后按压穴位。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孩子的脸色渐渐由青紫转为红润,抽搐也慢慢平息了下来。
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性命保住了。
邻居一家千恩万谢,几乎要给她跪下。
这件事很快在六里村传开了。
起初,村民们还将信将疑,但随后又有几例小伤小病,甚至一些妇人难以启齿的病症,都被苏映荷用一些看似简单却有效的方法缓解或治愈后,人们看她的目光开始发生了变化。
这个沉默寡言、瘸着腿的“沈家媳妇”,似乎真的有点不一样。
她不像以前的刘大夫那样故弄玄虚,也不会开那些昂贵又没用的药方。
她用的多是山里能采到的草药,或者一些推拿正骨的手法,有时甚至分文不取。
苏映荷并没有刻意去经营什么,她只是无法眼睁睁看着生命在她面前消逝,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医者本能。
她开始在劳作之余,重拾医术。
她辨认山里的草药,一有空就回去山上采药。
她将自己还记得的医学知识,全部记录下来。
偶尔有些人看病给点小钱,她就托人去县城还回来一些最基础的医疗用品,比如针灸需要用到的银针,又比如体温计,手术刀,消毒酒精等等。
她在林子里建了一个小院儿,在门口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苏家诊所”。
渐渐地,来找她看病的人多了起来。
从本村到邻村,人们都知道六里村有个瘸腿的女大夫,医术不错,心肠也好,穷苦人家给几个鸡蛋、一把青菜也行。
不过这些年,苏映荷和儿子沈有田的关系,始终淡漠而疏离。
有田从小在沈母和村民的闲言碎语中长大,他知道母亲不是村里人,从她言谈举止,生活习惯多少都能看出来。
但他从小在六里村长大,他姓沈。
在沈有田十八岁前,苏映荷尽己所能地抚养他,供他吃穿,却很少与他有情感上的交流,更从未向他提起过自己的过去和外面的世界。
她与村里人的关系,也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沈有田成婚之后,苏映荷主动提出从沈家院子搬出来,住进了自己搭建的小院儿,开始了独居的生活。
她每天不是晒草药,就是上山找草药,她依旧给村里人看病。
闲暇时,就坐在门口,看着远山发呆,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反正就这么独来独往了许多年。
村里人也习惯了她的脾气。
沈有田婚后没多久,媳妇儿就怀上了。
生产那天,遇到了难产,接生婆束手无策,沈有田慌慌张张地跑来请苏映荷。
她沉默地放下手中的草药,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儿子家。
用自己的医术,硬是将儿媳和孙女性命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当那声微弱的婴儿啼哭响起时,苏映荷看着襁褓中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女婴,死寂多年的心湖,竟莫名地泛起了一丝涟漪。
孙女一开始取名招娣,一个带着时代烙印和农家期盼的名字。
但苏映荷第一次对沈有田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叫书宁,沈书宁,以后让孩子念书”
沈有田有些愕然,乡下女孩子,能养活就不错了,念什么书?
但在苏映荷异常坚持,甚至表示愿意用自己的诊金来支付学费的坚持下,他最终还是妥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