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的流浪,虽然辛苦些,郁江离却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她和任何人之间的关系都是基于利益,偶尔有些人情,也可在三两天内还清。她不欠任何人,不需要满足任何人的期待,任何人也无需为她的所作所为负责。
出发前,她默默记下了那个小山村的地址。
这种能明目张胆囚禁妇女的地方,背后都有保护伞。她也好,沈修筠也好,都无力改变什么。
但她的舅舅可以。虽然他不是管这些的,但他在那个位置,一定认识这方面的人。
有些社会规则就是这样,自下而上远远不如自上而下来得快,而且准,狠,一次就能连根拔起。
她拿出手机,准备联系一下那个只在她人生中空降过四五回的舅舅。
然而指尖一带,一个蓝色的小东西轻飘飘掉了下去。
她低头一看,是一个折得四四方方的深蓝色的纸条。
那蓝色异常熟悉。
是车钥匙上那块蓝宝石的颜色。
郁江离慌忙翻开帆布包,拿出车钥匙,蓝宝石脱落了。
弯腰捡起那张纸条,好奇地打开。
上面写着六个字: 假婚,静待,勿忧。
笔法俊逸而不失稳重,是赵体。
郁江离急忙捂住嘴巴,可还是不受控制地哭出了声。
她早已经习惯了被抛弃,被放弃,可为什么,顾霜辰没有放弃她?
泪水沿着指缝,交泗横流,隐忍的哭声被车厢封住,在严密的空气里反复撕扯她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郁江离哭得大脑昏沉,有点缺氧。
降下车窗,田野的风呼呼吹进来,却总也吹不干脸上的泪。
她冷静了许多。
假婚,意味着身不由己。
他怎么会身不由己?
郁江离把纸条紧紧攥在手里,拿起手机,再次搜索和顾霜辰相关的内容。
搜不到。
就搜景澜,萧瑾生,顾远……
可调出来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华丽新闻,出任什么职务,去哪里参加什么会议。没有一点实际内容。
她忽然眼前一亮,恨不得甩自己几个耳光,她应该搜顾霜桥。
按下回车键,跳出来的仍旧是不痛不痒的新闻,唯一有点价值的就是,顾霜桥全面掌握了顾氏集团。
可是,顾霜辰早就脱离顾氏,一心扑在青简。顾氏本来就在顾霜桥手中。
郁江离想破脑袋也不认为,顾霜桥有什么必要去针对顾霜辰。但除了兄弟阋墙,郁江离想不到任何可能。
理顺思绪之后,她启动车子,在前方路口调了头,直奔东南。
不在节假日,高速上没什么车。
郁江离一边开车,一边思考订婚前后发生的事情。
她和顾霜辰订婚,顾霜桥还特意拍了一套珠宝送过来,难道只是表面文章?
如果不是顾霜桥,又会是谁?
江荀远在国外,为什么也会被人盯上?
吴俊池究竟知不知道,顾霜辰经历了什么?
几番思索,她最终按下了吴俊池的手机号。
响了很久才被人接起,声音里透着慵懒。
“哪位?”
“是…吴俊池吗……”
郁江离有一瞬间的紧张,嘴唇和舌头绊了一跤。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阿离?”
“你终于联系我了,你在哪里?”吴俊池急切地问。
“我刚上高速,准备去临溪。你知道顾霜辰发生了什么吗?他为什么会结婚?”
“他为什么会结婚,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他肯定遇到了难处。但我现在回不去,我不放心江荀。哦对了,你要和她说话吗?她在楼上,那会儿刚睡下。”
“她还好吗?钱还够吗?”
“钱的问题你不用操心,她有做兼职赚生活费,最差还有我呢。我上去叫她。”
“不用了。吴俊池,不用了。我现在的情况还好,不用担心。”
“你不要一个人回临溪。阿离,你的护照在身边吗?尽快来米国,我可以保护你。”
“不。我要去见他,我要知道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离,别犯傻。现在临溪平静得很,说明他有自保的能力,你若是落在顾霜桥手中,他就彻底被动了。到时,你们两个都会成为顾霜桥砧板上的鱼肉。”
“果然是顾霜桥?”
听筒里,吴俊池重重叹了一声,“那边的消息压得死死的,但我肯定,就是他。景澜没受什么影响,但萧瑾生的医院接连爆雷,已经开不下去了。就连李明旭,也成了小剧团的二把手。若是商战,应该打击他的合作伙伴,而不是朋友。这显然是顾霜桥在泄私愤……不对,阿离,顾霜桥放过了你?”
“他让梁晖把之前那辆幻影给我送来了。”
“汽车会不会有问题?”
“我开很久了,没有问题。但是我今天才发现,车钥匙上镶了一块蓝宝石,今天那块宝石脱落了,里面压着一张纸条,纸条上是顾霜辰的字:假婚,静待,勿忧。”
“你确定是他的字?会不会是顾霜桥模仿的?省艺术馆有他的书法作品,任何人都能模仿。”
郁江离将纸条摊开,用眼神一笔一画地看了一遍,喉头又是一阵哽咽: “我确定。”
“阿离……”吴俊池忽然沉下嗓音,声音更加沉重,似乎要说一件什么大事,但顿了一秒之后,他说,“没事。”
郁江离理解他的欲言又止,这种时候,每一句话都必须斟酌再三。
挂掉电话,郁江离看了一眼后视镜,发现后面那辆黑色的奔驰跟了自己很久。
此时并非节假日,路上车辆不多。
她刚才在打电话,车速一直控制在一百以内,按理说,后面的车应该早超过去了。
又走了一会儿,黑色奔驰依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郁江离迅速看了一眼,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但脸色却不敢有丝毫变化,怕打草惊蛇。
她渐渐减速,去了最近的服务区。后面的奔驰也跟着进了服务区。
这个服务区还挺大。郁江离买了桶泡面,坐在椅子上吃了起来。
忽然身后一阵骚动,只见几个身穿黑色西装的男人,搂着几名五大三粗的男人朝门口走去。
那几个男人明显想反抗,腿粗胳膊壮的,但在黑西装面前就跟小鸡子似的,乖乖被拎走了。
回过头,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坐了对面,静静看着她。
她眼珠一晃,不知是脑子慢了半拍还是眼睛慢了半拍,几秒之后才叫了一声: “舅舅。”
郁正看着她,深邃乌黑的眼睛闪过一丝无奈:“要去哪里?”
“临溪。”
“你去临溪,等于送死。去京都,在那里,我能保证你的安全。”
“我不去。”
郁正抬了抬眼皮,眉毛拧成一团。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神色依旧坚毅,皮肤呈麦色,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岁。
是在部队常年训练的原因。
从前是别人训练他,现在是他训练别人。
“我可以保证他活着,但如果你去了,我就无法保证了。”郁正压低声音,带着警告的语气。
“为什么?”郁江离不解,既然他的势力能伸进临溪,保护顾霜辰,为什么不能多保一个她?
“你知道,我和外界是断联的。但我在京都还有些朋友,能帮我照应你。至于临溪,我根本插不上手。但我知道,顾霜辰不会让自己有事。”
“你知道?那你告诉我,临溪究竟发生了什么?”
“阿离,这世上,男人有男人的风雨,女人有女人的风雨。如果一个男人连这点事情都扛不住,他凭什么向世界索取资源,供养自己的女人和后代?”
“他出事了,是吗?”
郁正十指交叉,浓黑的眼睫兀自垂了垂,“最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但如果你去,他还会继续出事。要不是我跟着你,你早被顾霜桥的人掳走了。”
“舅舅,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很早以前吗?你知道他父亲吗?你知不知道……”
“知道。我是在你们订婚的消息传出来后,才去调查他的,结果发现,是故人。”
饮食区人来人往,嘈杂不断。谁也不曾注意,墙边的小桌前,坐着两个沉默的人。
郁正揉了揉眉心,“阿离,有些事原本不想让你担起来,但没想到,最终还是落在你的身上。我们在京都有处园子,自当年荒废就再也没人动过,玉莳禾的户口就挂在那里。你若是能把那处园子经营好,就算顾霜辰这一局输了,你们也能东山再起。”
“我只能安排这么多了。”郁正拿出一张卡,“密码是你生日,钱不多,但够你生活一段时间。”
“我不需要。”
郁江离不想欠任何人的,亲妈亲爹都不愿意,何况是舅舅。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父母对你的愧疚教育连我都受不了,何况是你。”郁正渐渐红了眼睛,颤抖着深呼吸了一次,“用农村的方式教育你,却要你和江平看齐,还要你感恩戴德,不得忤逆。”
郁江平是郁正的儿子,也是比郁江离大两岁的表哥。
郁江平从小被郁正带在身边,父母以及父母的圈子都是高知高干,享受的教育也是某个圈子里特定的资源。
“可是孩子,你终究是个孩子。我是你舅舅,天生就带着血缘,我挣来的东西,天然有你一份。这些年,我和你舅妈也没有很节省,攒下的不多,你也不要委屈自己。这些钱就当是前期的投资吧。”
几句话,郁江离听得泪如雨下。
自记事起,她就不再是孩子了。
父亲说,你妈又要干活又要做饭,你不帮着你妈,还指望你妹妹吗?
母亲说,你爸累了一天,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给你凑学费?他说什么你都听着,别和你爸犟嘴。
外公外婆说,你妈带着你,又带着江荀,江荀小不懂事,你就得懂点事,能帮你妈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别犯懒……
如今郁正这番话,让她既温暖又陌生。
多少个暑往寒来,她多希望有人能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她。可置身寒风二十年,别人送来的温暖,总是在第一时间刺痛她,她也习惯性躲避。然后在多年后某个寂静的夜里,突然想起,继而陷入深深的愧疚,责备自己为什么不能对别人的善意在第一时间做出温柔的回应,反而是冷漠地将别人的善意揣测为意有所图。
于是在一次次的推拒揣测继而内疚懊悔之后,她强迫自己但凡与人相处,必先以诚意待之,以善意度之。若日后发现这段关系有问题,再不声不响慢慢抽离。
郁正又把卡递过来,她没有接。
“舅舅,谢谢你。但我有手有脚,还有辆车傍身,总能养活自己。”
“在京都,你要怎么养活自己?玉莳禾只有初中学历。当年没想过这一出,只挂到义务教育,就没再操作了。”
郁江离攥了攥手心,心脏没着没落的,她不知道初中学历能找什么样的工作,但还是鼓着勇气说:“我见过不少初中文凭的人,工作也做得很好。我也行。”
郁正看着她,手指攥紧,卡片边缘深深卡进肉里,变了形。
郁江离离开之前,没忘记把那个小山村的地址告诉郁正,并向他叙说了详细经过。这件事要想连根拔起就不能急躁,郁正打算办完私事再处理这些。
黑色的汽车里,连空气都是肃静的,司机在驾驶位上,即使坐着也如同松柏一样挺拔。
“先生,我们去哪里?”司机问。
“李家村。”郁正坐在后排揉捏眉心,这三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当年他和父母都反对郁芳嫁给江庆中,很大原因是江庆中家条件不好。郁芳在家里可是养尊处优惯了,就算是从京郊迁到怀明县边缘的小农村,父母都凭着自己的工作能力以及超乎常人的远见,给他们兄妹挣来了足够的生活空间。
在别人连小学都念不起的时代,他无忧无虑进了县城唯一的省属高中。
而郁芳,虽是女孩子,学习一般,父母也终究没说过不让她上学的话。但是一起玩的女生都退了学,她也没了学习的心气,渐渐地成绩更差了,最后自己彻底不想进学校。初中念完,被父亲安排进了工厂。
即便是当一名最普通的工人,她一年四季的衣服、头饰,都是当时流行什么,母亲就想尽办法帮她买到。如果没有她喜欢的款,母亲就托人从城里捎回来布料,自己给她做。她从来都是同龄人眼中最瞩目的存在。
谁也没想到,她却执意下嫁。
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明媚小姐,变成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村妇人。
郁正无数次想把江庆中揪过来揍一顿,但仅仅只是敲打他一下,让他走出农村,给妻子孩子多挣点口粮,就引来了郁芳近乎极端的维护。
他们夫妻的事情,当哥哥的终究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怎么也想不到,郁芳和江庆中,竟然能混蛋到把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