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骨
林缚被亲兵架回营地时，甲胄上的血冻成了暗红色的冰壳。朔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帐帘，每一步都在冻土上碾出沉闷的声响，像是谁的骨头在碎裂。军医剪开他左臂衣袖时，腐肉混着凝血簌簌往下掉，落在铜盆里溅起暗红的水花，他却没看那伤口，目光直勾勾钉在帐外——几十根削尖的木柱竖在雪地里，每根柱子上都刻着士兵的名字和斩杀数，雪沫子填在刻痕里，像一片沉默的碑林。
“林缚！河西首功！”
传令兵的吼声掀翻帐帘时，林缚正盯着最矮的那根柱子。柱上刻着“狗子”两个歪扭的字，后面跟着个“1”，那是个刚从军三个月的少年，今早在魏武卒的方阵里被长矛挑穿了喉咙。此刻传令兵捧着竹制军功簿的手还在抖，竹片边缘被冻得发脆，“斩杀魏武卒百夫长1名，溃敌三百余，军功五千，升什长！”
帐内瞬间炸开喧哗。同伍的老兵王二牛反手捶在他背上，震得伤口一阵抽痛，“早说你是块料子！当年在栎阳街头跟人抢肉骨头时就看出来了！”周围的士兵哄笑着围上来，有人递过酒囊，有人拍着他的伤肩，血腥味里突然掺进了点活人气。
林缚却望着眼前突然亮起的淡蓝色光幕。半透明的虚拟面板上，“军团指挥（初级）”几个字正缓缓闪烁，指尖划过的地方弹出一行小字：“可感知半径五十步内己方单位状态，小幅提升其士气”。这东西是三个月前在死人堆里醒来时突然出现的，像块贴在视网膜上的冰，冷飕飕地提醒他，有些事和别人不一样。
他忽然起身，左臂的伤口扯开道新的血口，军医的惊呼被他甩在身后。掀帘而出的瞬间，寒风灌进甲胄，冻得牙齿打颤，可那些歪歪扭扭的军功柱在暮色里突然变了模样——每道刻痕都在发光，淡金色的细线从“狗子”“老马”“铁蛋”这些名字里钻出来，像无数根丝线连向自己的眉心。他甚至能“看”到线的另一头，那些早已冰冷的躯体里残留的最后一点热气，正顺着线往自己身上涌。
“什长，该领赏了！”王二牛追出来，手里攥着块沉甸甸的秦半两，“足足五十枚！够你在咸阳买个小院了！”
林缚回头，望见营地角落缩着几个伤兵。他们背靠着断墙，有人正用烧红的箭头烫烙大腿上的贯穿伤，皮肉焦糊的气味顺风飘过来，混着呜咽声。其中一个断了胳膊的，林缚认得，是今早跟着他冲锋的溃兵，当时手里连把像样的刀都没有，攥着块石头就冲进了魏武卒的阵脚。
他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系统面板突然跳出提示：“检测到己方单位士气低迷，是否激活军团指挥？”他没理会那提示，只是对王二牛说：“把我的赏钱分他们一半。”
王二牛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像铜铃：“你疯了？那是你拿命换的！”
“命是大家一起换的。”林缚望着那些在暮色里缩成一团的影子，他们的军功柱要么是空的，要么只刻着个“0”，“没有他们堵枪眼，我连魏武卒的毛都摸不着。”
他转身往伤兵那边走，每一步都牵动左臂的伤口，疼得额头冒汗。走到断墙下时，烫伤口的士兵突然停了动作，红箭头悬在皮肉上方，眼里全是惊惶。林缚解下腰间的水囊递过去：“先浇点酒，消消毒。”
伤兵哆嗦着接过，酒液倒在伤口上，激起一串白烟，他咬着牙没叫出声。林缚这才看清，他脖子上挂着块褪色的麻布，里面包着半块干饼，饼上还有牙印，显然是舍不得吃。
“什长……”伤兵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们没立军功，受不起您的钱。”
“军功簿上没写，不代表没有。”林缚指了指远处的战场方向，那里还飘着秦军的黑旗，“今早你们把魏武卒的侧翼冲垮时，我看得清楚。”他从王二牛手里拿过钱袋，倒出一半秦半两塞进伤兵怀里，“拿着，买点好药，早点好起来，下次还跟我冲。”
伤兵的手抖得厉害，秦半两的棱角硌在掌心，冰凉坚硬。其他几个伤兵也慢慢抬起头，眼里的死气好像散了点，有个断了腿的老兵突然咳了两声：“什长，您不怕军法？私分赏钱是要挨鞭子的。”
“要挨也是我挨。”林缚笑了笑，左臂的伤口又在抽痛，他吸了口冷气，“但我更怕下次冲锋时，身边没人跟我一起。”
系统面板突然闪烁起来，“军团指挥（初级）”下方跳出新的一行字：“检测到五十步内己方单位士气显着提升，技能效果增幅5%”。他这才发现，那些从军功柱连向眉心的金线更亮了，甚至能感觉到线那头传来的微弱暖意，像冬日里的一点阳光。
王二牛在旁边看得直咋舌，却还是把剩下的赏钱分了，嘴里嘟囔着：“你这什长当的，倒像是个老妈子。”
暮色渐浓，营地中央燃起了篝火，烤肉的香气飘过来。林缚靠在断墙上，看着伤兵们互相给伤口上药，有人拿出分到的钱，托路过的火头军买点烈酒。王二牛不知从哪摸来块干净的麻布，蹲下来要给他重新包扎伤口：“真搞不懂你，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跟这些穷鬼凑一起。”
“我以前也是穷鬼。”林缚望着篝火旁跳动的人影，他们大多是流民出身，被抓壮丁塞进军队，能活过一场战役就算运气。可刚才在战场上，正是这些人嗷嗷叫着冲在最前面，用断矛和石头撕开了魏武卒的方阵。
“那不一样。”王二牛麻利地打好结，力道不轻不重，“你现在是什长了，再过两年说不定能混个百夫长，到时候……”
“到时候他们也该立军功了。”林缚打断他，目光又投向那些军功柱。雪越下越大，落在柱上的刻痕里，像是给那些名字盖上了层白被子。他忽然觉得，这些柱子不该只是沉默的碑林，它们该像活着的人一样，能喘气，能呐喊，能跟着他再冲一次。
系统面板上，“军团指挥（初级）”的光芒渐渐柔和下来，不再像块冰，倒像是块烧红的铁。五十步内传来伤兵们低低的笑骂声，有人在讲今早冲阵的趣事，说林缚一刀劈断魏武卒百夫长的矛杆时，唾沫星子都溅到对方脸上了。
林缚也笑了，左臂的伤口好像没那么疼了。他知道，这河西之地埋了太多秦人的骨头，有的刻在军功柱上，有的烂在泥里，但只要还有人记得他们，记得他们是怎么死的，这些骨头就还能撑着秦军的旗帜，一直往前冲。
夜风吹过营地，带着远处巡逻兵的梆子声。林缚摸了摸腰间的水囊，里面还有小半袋酒。他想起刚才那个伤兵脖子上的干饼，决定明天让火头军多蒸点粟米，给伤兵们补补身子。至于那些秦半两，花光了再挣就是，反正只要身边还有这些人，军功总会有的。
篝火旁的笑声越来越响，甚至有人唱起了秦地的老歌，调子粗粝，却像块石头砸在冻土上，透着股子韧劲。林缚望着那些跳动的火苗，感觉眉心的金线又亮了些，暖意顺着线淌过来，比篝火还暖。他想，这大概就是“军团指挥”的真正意思——不是指挥别人的命，是把大家的命系在一起，活成一根扯不断的绳。
夜色渐深，雪还在下，落在军功柱上，轻轻巧巧的，像在给那些名字盖被子。而帐外的篝火旁，活着的人还在笑，还在唱，还在等着明天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