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缕焦糊味并未逃过沈星河的鼻子。
他刚合上的房门又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院墙上那个不起眼的黑色电表箱。
雨水正顺着箱体外壳滑落,但在缝隙处,一缕微不可察的白烟正被雨水瞬间浇灭,化作一丝更浓郁的刺鼻气味。
老旧线路在潮湿环境下的短路,这是老城区最常见的火灾诱因。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知道,自己冲出去剪断电线,解决隐患,不过是举手之劳。
但昨夜那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倦怠感,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他想看看,当“先知”选择沉默,这个被他深刻改变过的世界,会如何自我修正。
“哔——!哔哔——!”
尖锐刺耳的哨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其穿透力远胜过任何闹钟。
这不是一个人的哨声,而是三、四个哨子从巷子不同方向同时吹响,形成一片急促而有节奏的音网。
“电路模拟起火!三号楼区域!社区消防应急预案启动!各小组就位!”王主任洪亮而沉稳的声音,通过一个手持扩音器,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激荡开来。
巷子里瞬间“活”了过来。
但预想中的慌乱奔走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惊异的有序。
十几道年轻的身影,几乎在哨声响起的同一秒,从各个院门里冲了出来。
他们大多是高中生或刚毕业的职校生,脸上还带着惺忪睡意,但动作却像上满了发条的机械。
沈星河倚在门框上,瞳孔微微收缩。
他看到,一个戴着眼镜、身材瘦高的男孩领着两人,目标明确地冲向巷口的配电总闸。
男孩手里拎着一个半旧的帆布工具包,跑动中,他已经从包里抽出了一把长柄绝缘钳,而他身后的同伴则麻利地戴上了厚实的橡胶手套,另一人已经打开了头戴式探照灯。
他们是电源切断组。
与此同时,另一队三人,以一个穿着运动背心的女孩为首,抬着一台小巧的汽油发电机,飞快地跑到三号楼前的空地上。
随着“嗡”的一声闷响,发电机被启动,几条早已预接好的电线被迅速甩开,连接上挂在晾衣铁丝上的几盏高亮LEd工作灯。
不到一分钟,昏暗的楼道口就被一片雪亮的光芒所笼罩。
他们是临时照明组。
最让沈星河心头震动的,是第三组,也是人数最多的一组。
五个男孩合力拖出几根看似废弃的轻质钢管和一大卷折叠好的广告喷绘布。
他们没有丝毫商议,仿佛演练过千百次。
一人负责展开喷绘布,两人负责用卡扣将钢管飞速拼接,另外两人则将拼接好的支架底部撑开,用力踩下固定的地锁。
一个稳定的、带有倾斜角度的三角桁架结构,在他们手中迅速成型。
广告布被绷紧,挂在桁架之上,形成一个光滑的斜面滑道,上端稳稳地搭在了二楼的一扇窗沿上,下端则延伸至地面的一块厚海绵垫上。
改良版的“抗风三角桁架”逃生通道。
结构的核心,正是沈星河在九九年为应对台风季,手绘的那份《简易临时避难所搭建指南》里的核心设计。
整个过程,从哨响到逃生滑道搭建完毕,计时器上的数字,定格在七分四十二秒。
全程无人高声指挥,没有迟疑的指令,只有工具碰撞的金属声和年轻人沉重的呼吸声,彼此间的配合默契得如同一个人的左右手。
“漂亮!”王主任按下秒表,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讶与赞赏,“比上次又快了半分钟!谁安排的分工?小李,是你吗?”
那个负责切断电源的眼镜男孩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摇了摇头:“王主任,没人安排。我们就是按老规矩来的。”
“老规矩?”王主任一愣。
旁边负责照明的那个女孩接过话头,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就是社区档案室那份手抄的《老旧社区应急预案笔记》啊,上面有一张没署名的电路抢修流程图。图上就是这么分的组,我们几个爱琢磨的,照着那个练过几次。”
另一个正在检查桁架接口的男孩补充道:“王主任,上次巷子口变压器故障停电,我们就试过这么接临时照明线路,只是没这次熟练。这回我们还在接头处多缠了一层绝缘胶布,更安全。”
他们口中的“图”,正是沈星河二十多年前,随手画在笔记本上,后来被某个有心人抄录进档案的那份《简易电力抢修流程》。
原稿早已遗失,只以这种“页眉批注”的形式,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默默流传。
沈星河的目光,落在了那逃生滑道的桁架节点上。
孩子们用来捆绑固定广告布和钢管的,是一种复杂的绳结,他认得,那是他当年在防汛大堤上为了快速连接缆绳而琢磨出的“动态节点绑法”。
但让他心脏猛地一缩的是,在每一处麻绳交叉受力的节点上,都垫着一小圈黑色的橡胶条。
那是用废旧自行车内胎剪成的。
这一个小小的改动,可以极大地增加摩擦力,并有效缓冲绳结在瞬间受力时的磨损,防止其断裂。
一股奇异的电流从沈星河的尾椎骨窜上天灵盖。
这个优化方案,他想过。
在他那本早已封存的防汛日志里,曾用铅笔写下过这个设想,但随即又被他自己划掉了。
旁边标注着一行小字:“成本过高,材料不易得,不具备快速推广性。”他基于当时的条件,否定了自己。
可现在,这个被他否定的“未来”,竟被一群对源头一无所知的少年,用最朴素、最唾手可得的材料,“重新发明”了出来,并以一种更接地气的方式,将其变成了现实。
他们不是在模仿,而是在他留下的地基上,盖出了属于他们自己的、更坚固的房子。
“……演练圆满结束!大家辛苦了!”王主任的总结陈词伴随着居民们热烈的掌声响起。
她一眼瞥见了站在人群边缘的沈星河,立刻举着扩音器笑道:“哎,星河!你可是咱们这儿的老行家,上来说两句,给大家指导指导?”
沈星河只是微笑着摆了摆手,缓缓摇了摇头,退到了更不起眼的阴影里。
林夏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那群正在拆卸工具、彼此笑闹的少年,低声说:“你不上去也好。我刚才听见他们讨论,说下次可以试试用碳纤维鱼竿代替钢管,会更轻便。他们现在做这些事,已经不会再先问一句‘沈叔会怎么说’了。”
沈星河望着那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他们脸上洋溢的,是解决问题后的纯粹快乐,是对自身能力的绝对自信。
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淹没了昨夜那深海般的疲惫。
他收回目光,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才是真的活下来了。”
当晚,沈星河从床底拖出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
盒子里,是他二十多年来积攒的所有智慧结晶——那些发黄的原始设计稿、写满复杂公式的计算草纸、专利申请的副本和被驳回的草案。
他借着台灯昏黄的光,一页一页地检视着,指尖划过那些褪色的墨迹,像是在与一个个过去的自己告别。
最后,他从中挑出了七份图纸,锁进了客厅那个图书角的“无名者角”捐赠柜里。
弹性防震接缝法、铰链式活动底座系统、蜂窝结构减震吸能构想……这些都是他所有建筑安全设计的核心理论基石。
他在捐赠柜的标签上,只用一支最普通的圆珠笔,写下了一行朴素的小字:“也许有用。”
第二天清晨,当阳光再次洒满小院时,林夏去图书角取书,发现那个捐赠柜的柜门虚掩着。
她好奇地打开,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旁边的借阅登记本上,翻开在新的一页,多了一个遒劲有力的陌生签名:
李振华,市高级职业技术学校,机电一体化班。
初夏的清晨,空气微凉,带着雨后草木的清新。
沈星河没有像往常一样在院子里打理花草,而是独自一人,沿着巷尾那条鲜有人走的小路,慢慢散步。
他的脚步不疾不徐,最终,在排水暗沟的起点处,一个不起眼的水泥井盖旁,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