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阁外的天色渐沉。红霞铺满天际,似火照壁。众臣皆散,唯苏若雪仍坐案前。
窗外竹影婆娑,风声带着夜的凉意。案上堆满旧卷,她一卷一卷翻阅。那些泛黄的纸页里,是战争、谋略、血脉、牺牲……是她与他共同走过的全部。
她翻到一页旧记。那是宁凡亲书的《诫子篇》。
墨迹虽淡,笔势犹劲。
“为君者,不可忘人;为史者,不可忘真。”
她指尖轻触那字,眼中微有湿意。
殿门忽然响起轻轻的敲声。
“太傅,新君遣人传言:明日欲临阁,观修典之事。”
苏若雪抬头,收敛情绪,淡声道:“可。”
传令者退下,脚步极轻。
她望向那盏未灭的烛火。烛焰摇曳,照亮她的半张脸。火光里有死,也有劫。
她低语:“他终究要看见真正的玄朝。”
——
夜色深处,文渊阁外的回廊静谧如水。风吹动铜铃,发出一声低沉的叮咛。月光照在青瓦上,微冷。
太上皇宁凡立于远处回廊。无人知他来此。
他未着朝服,只披一件素袍。
从廊影间,他看见阁中那一点烛光。那光细微却坚定,如夜中的心跳。
他轻轻叹了口气:“她终究比我更懂这火的去向。”
老内侍随侍在后,欲言又止。
宁凡道:“明日新君至阁,我不见。世代已换,让他们写自己的史。”
他转身,步履缓慢,却每一步都稳如山。
——
翌日辰时,新君果然至文渊阁。
百官肃立,苏若雪迎于阶前。她身后的青铜香炉里,火仍未灭,烟气袅袅。
新君上前,微微一笑:“太傅辛劳。”
苏若雪行礼:“修史本为玄命,非劳。”
新君环顾四周,目光掠过案卷堆叠如山的景象,沉声道:“玄朝经历乱世而立,我不求文饰太平,只愿真史不灭。”
苏若雪微抬眉:“陛下能如此言,玄命有托。”
她指着案上一卷:“此为《火纪篇》,记赤米、石油、地脉、血脉诸变,皆国之新焰。”
新君取卷,略翻两页,见其中字迹严整,语沉如碑。
他看了片刻,忽道:“太傅,若百年之后,有人再读此书,他们可会懂我玄朝之志?”
苏若雪看着他,神情淡淡,却有光在眼底闪动:“若能懂,便是玄火未灭。”
——
风声忽起,卷起阁外的竹叶。竹影在阳光中摇动,如同无数旧梦交织。
苏若雪忽然道:“陛下可知,火之后是墨,墨之后是心。修典,不为纪功,而为安魂。”
新君默然良久,低声道:“若雪,若有一日,这火又将熄,你可再续之?”
苏若雪看着那一炉未灭的火,轻声回答:“火可灭于世,不能灭于心。”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刻在时光里。
——
黄昏至,修典告一段落。新君离阁,百官退散。苏若雪独留于阁,焚香一炷,坐于卷前。
她取笔,在《皇纪续编》的末页添上最后一句——
“此为盛世之记,非一人之功,乃众生之志。火不言,而道自续。”
笔落,烛焰一闪。
那一瞬,整座文渊阁似被月光笼罩,静到连风都不敢惊动。
——
夜更深了。她起身推窗,远处的宫灯如星,照亮金瓦青树。风带着桂香,吹动她鬓边的几缕发。
她仿佛看见多年前那个风雪夜,宁凡立于宫门,背影被火光拉得极长。那时他回头,曾对她笑道:“若有一日,玄火不再为武,而为文,天下便真安。”
如今,这一日到了。
她轻声呢喃:“宁凡,你看,这火,真的在写字了。”
风过,烛影摇曳,似有人在低低应答。
——
晨光透过文渊阁的高窗,打在厚重的书案上,尘埃在光柱中浮游,像无数微小的思绪,在沉寂与光明之间游移。新近修葺的抄经房内,纸墨清香,檀木与羊皮卷的气息交织成一种独特的书卷味。书吏与学子们分列案前,或誊录、或校勘、或注释,笔声沙沙,犹如千溪细流汇入同一条历史之河。
苏若雪今日未着朝服,只披素色鹤氅。她立于檐下,远眺春雨后新润的宫墙,神情温和却专注。眼底那抹静意,不再是昔年掌国大权时的冷冽锋芒,而是一种沉稳的慈念。
“若雪大人,齐州来书,前朝孤本《农律新编》已抵京。”抄经房外,一名侍女小心行礼。
苏若雪回眸微笑,语气轻柔:“送至西阁,由张主事登记入册,慎重封存。记得——逐页复印,三人对校。”
“是。”
她缓步入内,行过一排排书案。年轻的抄手们神情专注,有的因抄错一字而惶然自责,有的低声讨论典籍版本的差异。灯火虽未点燃,却仿佛每一盏心灯都在燃烧。
“宁凡之治,不止立国于武,更立心于文。”苏若雪轻声对身侧的副主事言道,“若天下皆知何为义、何为信、何为法,则再大的风浪,也摧不垮根基。”
副主事点头,声音低哑:“阁中有言——盛世修史,乱世藏书。今日之功,后世当记。”
苏若雪只是淡淡一笑,不语。
那笑意中带着一丝疲惫,却也有一种跨越生死的安宁。她忽想起宁凡退位那日——天光如洗,百官跪于金銮殿外。那时的自己,跪在文榜之首,泪水不觉浸透衣襟。如今,数年已过,天下无战,无饥,无疫。可她知,这世上最难守的,往往不是盛世的果实,而是盛世之心。
午后,天阴微雨。文渊阁深处,寒门学子们聚于东抄间。屋外竹影婆娑,窗纸被雨点轻拍,发出细微的沙响。
一名瘦削的少年正伏案抄写《玄朝律疏》。他来自北地边州,姓沈,名桓。手指因寒而僵,却仍执笔不止。忽然,他眉头一皱,在一行注疏中发现一处文义不通之处。他翻阅上下两页,指尖沿着微黄的纸纹滑过,眼神愈发明亮。
“这段……应为‘刑以止恶,德以化民’,非‘刑止恶德化民’。”他低声自语。
身旁的老校勘师抬眼,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小子,你可知你改的是先贤圣注?”
沈桓立起,拱手道:“弟子斗胆。然‘恶德化民’四字,义理不通。此处原卷或有误抄。若依前意,句法顺而义达。”
老者沉吟片刻,复查原稿,果然笔划略有残缺,遂拍案而叹:“好眼力!记你一功。”
屋内顿时传来低低的欢笑与羡叹。沈桓脸上泛起微红,手却更稳了。窗外雨渐大,竹叶滴水入石槽,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声响。那声音,似乎在诉说某种温柔的延续——文明的呼吸,不止在庙堂,也在这千万个伏案之人心头。
苏若雪巡视至此,目光落在那少年笔下,不禁微微一笑:“名曰沈桓?可记下。此子有慧根。”
主事点首应下,轻声记入册中。
夜幕渐降,抄经房内灯火次第亮起。每盏灯下,都有一双眼睛在闪光。那些来自山野、贫户、商贾之家的年轻人,在笔墨之间,重塑着自己与天下的关系。
有人低声道:“昔日学子皆望登科入仕,今日能入兰台,誊录先贤文字,已是无上荣光。”
另一个人笑着答:“若这《玄朝全书》传之后世,我等之名或隐,然字字皆吾辈心血,也算留迹。”
烛火映照他们的神情,既纯粹又热切。苏若雪站在廊下,听着这些细语,心中忽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
“天下有才而不困,斯文幸矣。”她低声呢喃。
雨停后,天色微凉。东阁传来一阵轻笑声,几位年轻学子正围着一幅古老的海图。那是沈桓在整理旧卷时意外发现的。
“你看这地方——波形线不似江河,而似……潮汐?”
“还有这兽形标记,似鱼非鱼,似龙非龙。”
“海怪?”
几人面面相觑。有人笑说:“也许只是古人幻想。”
沈桓却摇头,神色凝重:“非也。纸墨虽旧,但描线极细,尺度一致,不似妄绘。若真有此地,或是极东之域。”
说话间,文渊阁副主事闻声而至,取图细看,眉目微动:“此图……交予格物院吧。李老前辈定会感兴趣。”
就这样,那张海图在数日后被送入格物院。
苏若雪得知此事时,正于西阁校阅《史记全注》。她停下笔,目光落在窗外远处灰白的天光上。
“格物者,究理也。若真有未知之地,何妨一探?”她轻声道。
此话,传至格物院之时,已化为一道新的命令——对世界的再次凝视。
夜色渐深。文渊阁外,宫灯成列,宛如一条延绵的星河。
苏若雪回到书案,展开一卷未完的《玄朝全书·序》。她提笔,缓缓写下最后一段:
“天下之治,系于人心。人心若光,则万卷皆明。若暗,则兵起于书。故立言者,慎之慎也。”
写罢,她放下笔,阖卷而叹。
风自窗外吹入,灯焰轻摇。她似乎听见远方传来海浪的低鸣,那声音从遥远的彼岸滚来,仿佛一场尚未开始的旅程正悄然酝酿。
“未知之地……或许,才是文明的试金石。”
她喃喃一笑。
翌日清晨,天朗气清。格物院传来讯息——李子清已召集门徒,正研那幅古图。
苏若雪合上书卷,神情淡然。
她知道,历史从未真正停止。人间每一次的宁静,背后都潜伏着新的浪潮。
而这浪潮,并非毁灭,而是新的方向。
书香仍在,墨香愈浓。寒门入兰台,百年书香继世。
盛世的脉搏,正在纸墨之间,缓缓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