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阳光斜斜地落在父亲的被子上,投下一块暖融融的光斑。父亲今天精神好了些,靠在床头,手里捏着陈景辰削好的苹果,却没怎么吃,只是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光滑的果皮。
“你小时候最爱吃橘子,”父亲的声音比前几天清亮些,带着点回忆的温软,“那时候家里穷,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买两个,你总把大的让给爷爷,自己啃小的。”
陈景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笑了笑:“那时候不懂事,就觉得爷爷牙口不好,得吃软乎的。”他看着父亲手里的苹果,果皮渐渐氧化成褐色,像老人脸上的斑,“爸,我再给你削个新的?”
“不用,这个挺好。”父亲咬了一小口,慢慢嚼着,“你妈说你小时候偷着把橘子埋在院子里,想种出橘子树来,结果第二年挖出来烂成一滩泥,哭了半宿。”
陈景辰的鼻子有点酸。他记起来了,那时候父亲在外地打工,他想爸了,就听邻居说“种啥长啥”,偷偷把舍不得吃的橘子埋在桃树下,盼着长出橘子树,这样爸回来就能看到了。后来父亲知道了,没笑他,反而蹲在院子里陪他重新埋了颗橘子籽,说“等明年春天,说不定就发芽了”。
“那时候傻。”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磨出茧子的手心,那是这些天在医院跑前跑后磨的。
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刚想说什么,陈景辰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短促的提示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陈景辰摸出手机,屏幕上跳出的“工资到账”提示让他心里一紧。他深吸一口气,点开短信,数字“980”像根冰锥,狠狠扎进他眼里。
980元。
他盯着那串数字,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手机,塑料壳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上个月待岗通知下来时,领导说“基本工资照发”,他以为怎么也能有两千多,够给父亲买点营养品,可这980元……连父亲一天的住院费都不够。
病房里的消毒水味似乎突然变浓了,呛得他胸口发闷。他想起昨天护士送来的费用清单,密密麻麻的数字加起来近三千,今天早上医生又说要加个检查项目,光这项就一千二。他借来的钱像指间的沙,哗哗地往下漏,本指望这月工资能顶上几天,可这980元,连塞牙缝都不够。
父亲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点疑惑:“咋了?”
陈景辰猛地回神,才发现自己的脸色已经沉得像块乌云。他赶紧垂下眼帘,手指在屏幕上胡乱划着,想把那串刺眼的数字藏起来:“没啥,爸,同事发的消息。”他抬起头时,脸上已经堆起笑,只是那笑意没到眼底,眼角的肌肉僵得发疼,“我出去回个电话,你先躺会儿。”
“去吧。”父亲没多想,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调整了下姿势,“别耽误太久,回来接着跟我说话。”
“哎。”陈景辰应着,转身往外走,手心里全是汗。
走出病房,走廊里的风带着凉意灌进领口,他却没觉得冷。他靠在墙上,又看了眼手机,那“980”还在屏幕上躺着,冷冰冰的,像在嘲笑他的无能。怎么会这么少?他明明上个月还在项目上加班到深夜,就算待岗,也不该只发这么点。是财务算错了?还是领导故意刁难?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财务的电话,指尖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就算问了又能怎样?财务只会说“按规定发的”,领导说不定还会借机数落他“心思不在工作上”。他想起出发前项庄褚偷偷跟他说的话:“现在项目上查得严,待岗工资都按最低标准发,你别抱太大指望。”当时他没往心里去,现在才知道,现实比想象中更冷。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条缝,风卷着几片枯叶吹进来,在地上打着旋。陈景辰走到窗边,望着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眼睛突然就湿了。他想起父亲昨天夜里疼得睡不着,却咬着牙不吭声,怕吵醒他;想起护士来抽血时,父亲攥着他的手说“别担心钱”;想起自己这几天算来算去的账单,每一笔都像鞭子,抽得他心口发疼。
980元,够买两盒父亲吃的进口药,够交一天的住院费,够给妹妹买份像样的晚饭,却撑不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他蹲在墙角,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这些天强撑的镇定像层薄冰,此刻“咔嚓”一声裂了,所有的委屈、焦虑、无助都涌了上来,堵得他喘不过气。
“没事的,没事的……”他对着冰冷的地面喃喃自语,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挺过去就好了,总会有办法的。”他想起项庄褚说“不够再跟我说”,想起姐姐说“我把牛卖了”,想起妹妹偷偷塞给他的私房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一下,又很快被更深的无力淹没。他是家里的顶梁柱,怎么能总靠别人?
不知蹲了多久,走廊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脚步声、说话声、婴儿的哭声混杂在一起,像潮水般涌来。陈景辰抹了把脸,手背蹭得生疼,才发现眼泪已经把袖口洇湿了。他站起身,腿麻得差点摔倒,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走到卫生间。
水龙头里的水冰凉刺骨,他掬起一捧拍在脸上,冷水激得他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些。镜子里的人眼泡红肿,胡茬拉碴,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似的蔓延,哪还有半点平时的样子?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个笑,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陈景辰,你得撑住。”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声音沙哑,“爸还等着你呢,这个家还等着你呢。”他又掬了把水,用力搓着脸,直到脸颊发烫,才关掉水龙头。
回到病房时,父亲正望着窗外发呆,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把花白的头发染成了金色。听到脚步声,父亲转过头,眼里带着点期待:“聊完了?”
“嗯。”陈景辰走过去,拿起刚才削的苹果,假装自然地说,“同事问点工作上的事,磨磨蹭蹭说了半天。”
“工作别耽误了。”父亲的眉头微微蹙起,“我这儿有护士看着,你该忙就忙去。”
“不耽误,”陈景辰坐在床边,拿起水果刀重新削苹果,刀刃在阳光下闪着亮,“都是些小事。对了爸,他们问我春节放假前的资料咋整理,我说回去再说,反正现在也顾不上。”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怕那谎言从眼里漏出来。
“还是工作要紧。”父亲叹了口气,“你好不容易有份稳定的活,别因为家里的事弄丢了。我这病慢慢治,不急。”
“知道了爸。”陈景辰把削好的苹果递过去,果皮连成一条长长的线,没断,“你先吃着,我去问问护士下午有没有检查。”
他站起身往外走,后背还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带着担忧,带着不舍,像根细细的线,牵着他的心。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正小口吃着苹果,阳光落在他的手上,那双手曾经那么有力,如今却连拿稳一个苹果都显得吃力。
陈景辰的鼻子又酸了。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980元又怎样?就算只有98元,他也得撑下去。为了病床上的父亲,为了家里的母亲,为了那些盼着他好起来的人,他必须挺直腰杆,把这道坎迈过去。
走廊里的风还在吹,可他心里那点刚刚熄灭的火苗,又重新燃了起来。这一次,烧得比以往都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