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烨来到军机院时,辰时将尽,秋日已高。
军机院的值房却仍透着一股子深夜般的沉肃。
镇国公李孝忠端坐在一方巨大的公案后,案上除了一方砚台、一架笔山,便只有几封摊开的军报。
他未着朝服,只一件玄色暗纹的直缀,肘部缀着结实的青色锦缎。
日光透过高窗,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眉宇间一道深刻的竖纹。
他指尖点着其中一封军报,久久未动。
那是凉州镇守使慕侑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之前已经抄送给了机要司。
军报里详细呈报了西辽哨骑近来异乎寻常的活跃,以及边境几处小规模摩擦。
字里行间,透着压抑的不安。
值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身着青色窄袖官袍的属官悄步而入,低声道:“国公,雍定侯到了。”
李孝忠“嗯”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石摩擦。
他缓缓抬起头,眼中锐光一闪而逝,随即恢复沉静。
“请侯爷过来。”他顿了顿,又道,“换一壶热茶来。”
“是。”属官躬身退下。
不多时,范烨在属官的引导下步入值房。
他依旧穿着那身绯色袍服,步伐沉稳,但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镇国公。”范烨拱手。
“坐。”李孝忠抬手虚引,指了指对面的紫檀木圈椅,脸上挤出一丝近乎看不见的笑意,使得那道竖纹更深了些。
“看你的气色,政事堂那边,不太好办吧?”
范烨落座,微微苦笑:“千头万绪,无非是钱、粮、人、法。度支司哭穷,屯田司叫难,律学司惧严,考功司畏繁。”
他轻轻摇头,“各有各的难处,也各有各的算盘。归根结底,无非是拖,都想看着陛下和政事院推行新政的决心究竟有多大。”
属官奉上新沏的茶,悄然退下,掩上门。
李孝忠将面前的军报往范烨方向推了推,手指在“西辽”、“嵬名安惠”几个字上重重敲了敲。
“你那边的难处,是水磨功夫。我这边,怕是快要见真火了。慕侑送来消息,西边不太平。嵬名安惠那个老家伙,最近小动作不断。”
范烨没有去接,之前他已经看过抄本,开口问道:“是针对凉州,还是……另有所图?职方司那边,有没有更确切的分析?”
“职方司的判断是,试探为主。”
李孝忠端起茶杯,却不喝,只是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
“耶律大石雄踞西域,志不在小。他收容嵬名安惠这帮西夏余孽,无非是想在东边插颗钉子。眼下举动,像是瞅准了我朝新立,内政未稳,想来掂掂斤两。”
“慕侑和慕浚二兄弟,压力不小啊。”
范烨放下军报,指尖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叩。
“面对旧主宗室,束手束脚。若是嵬名安惠再使出些蛊惑人心的手段……”
李孝忠冷哼一声,放下茶杯,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慕家兄弟若是连这点局面都应付不了,当初也就不会用他们守西大门!军人,守土有责,讲什么旧主新恩!”
他话锋一转,眼中透出鹰隼般的锐利。
“不过,你提醒的是。光是防备,不够。得让耶律大石知道疼,他才不敢轻易伸爪子。”
范烨会意:“国公的意思是……”
“曲端,闷着头练兵也练了有些时日了,可把他憋坏了。”
李孝忠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
“是该拉出去见见真章了。找个由头,在边境搞一次像模像样的演武,把新编练的铁车营也摆上去,亮亮肌肉。动静要大,要让西辽的探子看得清清楚楚!”
范烨沉吟片刻:“以演武为名,可控可收,进退自如。既能震慑西辽,也能锻炼新军,更能给慕侑他们撑腰。只是……规模、时机,需仔细拿捏,过犹不及。此事,军机院打算如何具奏?”
“具奏?”李孝忠嘴角扯出一丝冷酷的弧度。
“这等小事,何须劳动陛下圣听?军机院自有临机专断之权。拟个章程,你我联署,用密札发给曲端和慕侑便是。”
“真要闹到需要陛下亲自下旨的地步,那就是两国开战了。”
他拿起另一封密封的文书,递给范烨:“这是职方司通过商队弄来的零星消息,关于北边。金国和蒙兀人,在斡难河畔又干了一仗,规模不小。金国吃了点亏,正在从南线抽调兵马北援。”
范烨接过,快速看完,眼中闪过一抹了然:“所以,西辽此时蠢动,未必是孤立事件。或许是看准了金人暂时无力他顾,想趁机在东线捞些好处?”
“都有可能。”
李孝忠目光深沉,“狼群觅食,总找体弱的猎物下手。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它们觉得,这块骨头不仅硬,还带着刺。”
他看向范烨,“机要司这边,陛下若问起西线情况,你知道该如何回话。”
范烨点头:“明白。西线偶有摩擦,均在可控之内,军机院已有妥善应对之策,陛下无需过分忧心。当前重心,仍在内政革新。”
“正是此理。”
李孝忠颔首,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语气放缓了些:“对了,冬至大典的护卫事宜,礼典司和你们机要司、还有我军机院,还得再碰一次头,确保万无一失。那些藩国的使臣,可不是单单来看热闹的。”
“此事我已记下,回头便安排。”
范烨应承,随即起身,“国公军务繁忙,我就不多叨扰了。西线之事,若有新的动向,还望及时知会。”
“自然。”李孝忠也站起身,将范烨送至值房门口。
看着范烨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
李孝忠站在门口沉默了片刻,对候在远处的属官沉声道:“一个时辰后,召职方司、作战司两位司使过来议事。还有,按之前交代的,给曲端发一道札子,用最快的方式。”
“是!”属官凛然应命。
李孝忠转身走回值房,厚重的木门缓缓合上,将秋光与喧嚣隔绝在外。
值房内,只剩下他,和案头那几封军报。
他的手指,再次点在了“西辽”二字之上,这一次,久久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