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帅府旁一间僻静的暖阁内,李椿年、常同、范烨,三人正为最为关键的一环——新朝的年号,进行着最后的磋商。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种无形的压力。
李椿年率先打破沉寂,指尖重重敲在铺开的舆图上,语气带着他惯有的决断与锋芒。
“年号乃国本之始,是主公登基后颁告天下的第一道声音,务必铿锵有力。主公以赫赫武功定鼎西北,年号首重彰显此威,以安内攘外。”
他抽出一张早已备好的纸,上面是两个筋骨嶙峋的大字——武成。
“《乐记》有云:‘武王之志,伐纣功成’。‘武成’二字,既昭主公扫平西夏、威加海内之武功,亦寓廓清宇内、大业终成之志。简洁有力,足以震慑宵小!”
常同缓缓捋着花白的胡须,轻轻摇头。
“仲永所言,自是正理。主公武功,天下共睹。然,武气过盛,杀伐之意显露无遗。主公乃开国之主,非止一军之将。年号如种子,需兼顾阴阳,既显定鼎之威,亦要彰文治之象,示天下以长治久安之愿景,方能收士民之心,稳四方之望。”
他执起狼毫,在另一张纸上工整写下“建中”二字,笔墨饱满,透着雍容。
“《尚书》云:‘建中于民’。此号中正平和,寓意建立中正之道于天下,可使人心归附,根基稳固。”
“中正?常公,可眼下是开国创业,非承平守成啊!”
李椿年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一丝不耐。
“建中二字,用于太平天子或可,用于今日这般虎狼环伺之局,恐示人以弱!西有党项遗族心怀叵测,东有金虏铁骑虎视眈眈,南有临安赵构猜忌掣肘!当此非常之时,年号首要一个势,要让人望之而生敬畏,闻之而感其锐!”
范烨一直静坐一旁,目光在两位元老之间流转,仔细品味着每一句话的分量。
见气氛有些僵持,他方缓声开口,语调沉稳:“李公欲扬天威,常公欲安天下,皆切中要害,是为国深谋。晚辈浅见,武成刚猛无俦,然稍显急切,恐令周边过度警觉;建中宽厚有余,然于开国之际,确如李公所言,或欠开创之锋芒。或可折中权衡,取一既有开创气象,又蕴含天命所归、气象一新之号。”
他提起笔,吸饱浓墨,在纸上郑重写下“启运”两个大字。
“启运?”李椿年目光一凝,审视着这两个字。
“正是。”范烨从容解释,声音清晰而富有条理。
“《易经》有‘乾元用九,乃见天则’之语,开创新元即为启。‘启运’,寓意主公顺天应人,终结乱世,开启新朝国运。”
“此号不直言文武,然开创之武、新朝之文皆寓其中。锋芒内敛,气象宏大。更能示天下人,我朝非为偏安一隅,实乃承天命而兴,有扫平六合、混一宇内之志。于内,可激励臣民;于外,可缓释敌意,实为进取守成两便之选。”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李椿年沉吟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权衡着“启运”二字的分量。
常同则微微颔首,捻须不语,眼中流露出赞赏之色,显然认为此号比“建中”更合时宜。
“启运……此号甚佳。避开了直接的刀兵之气,又暗合‘开启世运’的雄浑抱负,沉稳大气,且典出有据,足以昭示正统。仲永,你以为如何?”
李椿年抬起眼,锐利的目光扫过范烨年轻却沉稳的面庞,又看向常同。
他深知,年号不仅是名号,更是政治路线的宣示。
“启运”规避了他想要的强硬姿态,但它所蕴含的“天命所归”与“开创新纪元”的意味,对于争取士心、彰显政权合法性,确实比单纯的“武成”更为高明,也更能为各方势力所接受。
“嗯。”李椿年从喉间应了一声,算是认可。
“启运……确比建中多了分进取之意,也比武成更显格局。范烨,依你之见,此号还有何深意?”
范烨心知李椿年已被说动,便恭敬答道:“李公明鉴。启字有开导、开创、承前启后之意,正合主公扫平西夏、奠定新基之业;运字则指国运、时运、气运,寓意新朝得享天时,国运亨通,绵延长久。且此号音韵铿锵,朗朗上口,易于传布寰宇。”
“既如此,便将启运作为首选,连同武成、建中,一并整理释义,呈报主公圣裁吧。主公高瞻远瞩,自有决断。”
他仍将另两号并列,既显示商议过程,也保留了余地。
次日清晨,帅府书房内。
刘錡仔细阅读着范烨呈上的年号方案及释义。他看得很快,但目光在“启运”二字上停留了许久。
书房内静悄悄的,范烨垂手侍立,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
终于,刘錡放下纸张,手指轻轻点着“启运”二字,眉头微蹙,缓缓道:“‘启运……寓意是好的。开启国运,顺应天命。但……”
他顿了顿,抬起眼,目光深邃,仿佛能穿透纸背,“这运字,是否过于……寄托于天命气数了?”
范烨心中一凛,连忙躬身:“请主公明示。”
刘錡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肃杀的冬日景象,声音沉稳而有力。
“我等开创基业,自当宣扬天命所归,以安民心。然,为君者,内心岂可真将国祚尽托于虚无缥缈的运气之上?运可来,亦可去。真正的国运,在于人事,在于谋划,在于将士用命、百姓归心、政令畅通!启运二字,美则美矣,然略显被动,仿佛坐等天时。我辈当有人定胜天之志,这年号,须更能体现我辈亲手奠定基业、主动开创局面的决心与气魄!”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范烨:“譬如,我等立足之根本,乃是这雍凉之地,关河险固,民风彪悍,是为立国之基。年号中若能体现此意,是否更为踏实?又如,我等首功,在于平定西夏,廓清西顾之忧。以此为题,是否更显功业实在?”
范烨闻言,脑中如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念头,立刻深深揖首:“主公深谋远虑,洞见要害!是学生等思虑不周,过于追求文辞雅训,却失却了立国之本的厚重与开创者的主动精神。主公一席话,令学生茅塞顿开!”
刘錡摆摆手:“不必过谦。你们选的几个,各有道理。只是……或许可再斟酌。这样,尔等就以此为基础,再议一议。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