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刻都漫长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更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范烨去而复返,袍角沾着夜露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镇定了许多。
“大帅,事已办妥。”范烨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曲将军……他亲手斩了那三个连长,首级已悬于营门。他让末将转告大帅,部下不肖,他管教无方,甘受责罚。”
刘錡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古井无波。
“知道了。你去告诉李椿年,让他的人撤了吧。还有,明日一早,以我的名义,拨发双份酒肉给曲端所部,就说……犒劳将士,以备大典。”
“是。”范烨躬身退下。
书房重归寂静。
刘錡知道,这场风波暂时压下去了。
但裂痕已经产生,鲜血只能掩盖,无法弥合。
曲端心中那根刺,只怕扎得更深了。
次日,刘錡召集李椿年、常同、范烨,拟定国号、年号,给祭天文告最后定稿。
帅府森严,甲士环列,戈矛在残阳下闪烁着冷冽的光。
都内,炭火噼啪,映照着几张凝重的面孔。
国号之争,几人意见不同,帐内的空气仿佛也因这沉重的议题而变得粘稠。
李椿年深吸一口气,再次陈述他的主张:“主公,臣仍觉国号为夏最妥。”
“其一,我等立足关中,此乃夏墟旧地,禹贡九州之核心,立国号夏,意在继承夏朝之正统,彰显我政权乃华夏文明之根本所在。”
“其二,夏字本义为大,气象恢弘,且可有效承接西夏之夏统,化其遗民,稳我西陲。”
常同闻言,眉头紧蹙,立即反驳:“李公之言,常某不敢苟同。”
“夏字虽古,然其地缘之限过于明显。我朝之志,岂止于关中一隅?当是光复旧土,乃至囊括寰宇!何况,还有继承夏朝之嫌……”
“而华字则不然。《尚书》有云:‘华夏蛮貊,罔不率俾’。华乃服章之美,文明之盛,其义广博,可涵盖一切沐浴我文明教化之民与地。”
“若立国号为大华,意在我朝乃文明之正宗,格局岂是偏重地理之夏字可比?”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激昂,“更何况,西周之周乃部族之名,秦汉隋唐皆源于封国地名,皆有所本。我朝乃主公自微末中奋起,再造乾坤,何必再因循旧例,拘泥于一地一族?当有开天辟地之新气象!”
一直沉默的范烨此时轻咳一声,目光清澈如泉,缓缓道:“李公重地缘根基,常公倡文明气象,皆有其理。然,下官遍观史册,有一虑不得不言。”
“华字虽美,却因过于美好,易失之空泛,且与夏相连千年,独用华字,恐如折翼之鸟,难以翱翔。而独用夏字,确如常公所言,格局稍显促迫,且难免与西夏遗绪纠缠不清。二者各擅胜场,亦各有所缺。不若……”
范烨话未说完,便被刘錡低沉而清晰的声音打断:“三位先生所言,皆是为国深谋。李公务实,立足根本,常公高远,胸怀天下,范先生持重,洞察幽微。”
他微微直起身:“然,尔等可曾想过,为何定要非此即彼?”
此言一出,李常人皆是一怔,范烨却是微微一笑。
刘錡的目光扫过他们,继续道:“李公所言,夏乃我立足之基,夏朝故地,关陇根本,此乃地缘之实,不可不察。而常公言,华乃文明之光,教化之责,此乃道统之魂,不可或失。那么,”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为何不能兼而有之?”
“兼而有之?”李椿年下意识地重复。
“不错!”刘錡站起身,走到帐中悬挂的巨幅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长安,然后划过整个北方。
“我朝起于西北,承夏之故地,此乃我等之根基。但我等志向,绝非仅仅割据西北。”
“我们要做的,是继承从华胥氏、尧舜禹汤以来最纯正的华夏道统,是要让华夏文明之光,普照天下,驱逐胡尘,再造乾坤!”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夏是我们的躯体,是我们的疆域和力量;华是我们的灵魂,是我们的文明和理想。躯体和灵魂,岂可分离?根基与志向,岂能割裂?”
范烨眼中爆发出精光,他激动地身子微颤,口中叹道:“主公明见万里!臣等愚钝,竟未能参透此层!华夏!好一个华夏!二字相连,源远流长,《尚书》、《左传》屡见不鲜,本就是一体!以夏定地缘之实,以华彰文明之盛,实至名归,名正言顺!此号一出,既安抚了关中西夏故地之民,又昭示了我朝超越汉唐、重光道统的宏大抱负!妙极!妙极啊!”
其实,范烨本意也是如此,只不过话头被刘錡打断,“华夏”二字由刘錡亲口说了出来。
虽然心里不舒服,却还是装模作样,第一个开口称赞。
常同沉思片刻,脸上的疑虑也逐渐化为叹服。他原本担心独用“夏”字格局太小,如今“华夏”连用,其内涵之深邃,气象之磅礴,远超“大华”或“大夏”。
他躬身道:“主公之见,如拨云见日。华夏二字,浑然天成,既包容了李公所虑之地缘根基,又尽显文明正道之恢弘。以此为国号,可告天下,我朝非为一姓之兴衰,实为整个华夏文明之延续与复兴!臣,再无异议。”
李椿年脸上也露出释然的笑意。
他之前执着于“夏”的务实,是担心国号过于虚浮,如今“华夏”一词,将“夏”的实在与“华”的理想完美结合,再无懈可击。
他深深一揖:“主公深谋远虑,非臣等所能及。‘华夏’为国号,根基深厚,志向高远,名正言顺,天下归心!”
刘錡看着帐下三位重臣统一了意见,脸上露出了些许疲惫却欣慰的笑容。
他走回主位,沉声道:“既然如此,国号便定为‘华夏’。不奉虚无之神启,不赖侥幸之天命。吾等之天命,在于这百战收复的疆土,在于这浴火重生的文明,在于尔等文武百官之忠勤,在于天下亿兆百姓之归心!”
“自今日起,京兆府恢复旧名长安,为我华夏都城,背靠华山,立足夏土。对外,当继承周秦之锐意,汉唐之雄风,扫荡群胡,澄清玉宇!对内,则朔源华胥之德,革除两宋积弊,打造一个强盛、刚健、包容的崭新华夏!”
“范先生,”刘錡看向范烨,“诏书便由你执笔。要写明,本帅登基为帝,非为个人权欲,实乃不忍见华夏文明血脉断绝。今立国华夏,意在承夏地之基,扬华文之光,上承古道,下开太平!”
“臣,遵旨!”范烨激动地躬身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