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京兆府暗流涌动得更厉害了。
劝进的呼声在军中明显高涨起来,以曲端及其亲信部将最为卖力,他们四处联络,营造声势。
李椿年那边则按兵不动,但几次小范围的元老聚会,显然也在统一着步调。
范烨则几乎整日与常同待在一起,精心打磨着劝进表文和各项新政细则,刻意与曲端保持着距离。
流言也传得越发具体,甚至有了所谓“功臣排行榜”,曲端的名字被一些人有意无意地推在前面。
但也有些不同的声音在私下流传,说真正定鼎乾坤的,还是李公、常公这些元老,曲将军不过是个冲在前头的。
这天下午,范烨从常同处出来,在廊下恰好遇见了正要去找刘錡禀报军务的曲端。
曲端一身戎装,风尘仆仆,脸上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得色,看见范烨,他停下脚步,声音洪亮:“范先生!可是在与常公商议劝进大事?”
范烨停下脚步,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拱手道:“曲将军。是,正与常公推敲表文细节。将军为劝进奔走辛劳,将士归心,实乃新朝柱石。”
话说得客气,却不着痕迹地把功劳归到了“将士归心”上,而非曲端个人。
曲端似乎没听出这细微的差别,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哈哈一笑:“分内之事!只要大帅早日正位,我辈武人,才好甩开膀子,北伐中原,雪靖康之耻!”
他拍了拍腰间佩刀,“范先生,表文写好,定要让我先睹为快!”
“这是自然,将军放心。”
范烨微笑着应承,看着曲端大步流星走向刘錡书房的方向,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随即摇了摇头,转身快步离开。
他知道,曲端越是这般高调,恐怕离“中枢”就越远了。
真正的定策之功,从来不在台前的喧嚷,而在幕后的权衡与交换。
而他范烨,现在已经稳稳地站在了能够参与这种交换的圈子里,这就够了。
书房内,刘錡听完了曲端关于边境防务的汇报,对他近日“积极联络各方、鼓舞士气”的行为,只是淡淡勉励了几句,并未如曲端期待的那般,给予特别的嘉许或暗示。
曲端带着几分不解和隐约的失落离开后,刘錡拿起范烨刚刚送来的、修改好的劝进表文草稿,默默看了起来。
文辞恳切,逻辑周密,将劝进之举归结于“天命靡常,惟德是辅”、“将士归心,万民翘首”,巧妙地淡化了任何个人的作用,而强调是整体大势所趋。
刘錡看完,将文稿轻轻放在案上,望向窗外。
一抹惨淡的阳光,透过云层缝隙,照在地上,有些刺眼。
大帅要登基了!!!
劝进的风声,已然压制不住,成为了公开的秘密。
街巷间、茶馆里,甚至营房的窃窃私语中,都在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改天换日”。
表面平静的帅府内,范烨与常同几乎足不出户,劝进表文的最终稿已经敲定,用词庄重恳切,将刘錡的功绩与天命、民心紧紧捆绑,却又巧妙地不突出任何具体的劝进者。
与之配套的《开国诏书》草案、新政纲要也已初具雏形,只待那一声号令。
李椿年则显得更加沉默寡言,但眼神愈发锐利。
他手下的力量如同蛛网般撒开,不仅严密监控着京兆府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更开始对一些潜在的、可能在新朝确立过程中跳出来捣乱的目标,进行最后的评估和锁定。
他清楚,登基大典前的肃清,必须精准而有力,既要达到震慑效果,又不能引发不必要的恐慌,这个尺度,需要他亲自把握。
压力最大的是李孝忠。
他不仅要确保京城防务万无一失,更要时刻关注着军营的动向。
曲端及其部将的活动愈发频繁,虽未逾矩,但那股急于抢功的躁动,几乎溢于言表。
一些中下层军官被鼓动起来,联名上书劝进的势头越来越猛,这固然营造了“众望所归”的氛围,但也让李孝忠担心这种情绪失控,或者引发元老派系的不满。
他不得不频繁巡视各营,既是对防务的检查,也是一种无声的弹压和安抚。
而处于风暴眼的刘錡,这几日却深居简出,除了必要的军务接见,大多时间都待在书房里。
他需要思考的,远不止一场登基典礼。
新朝的政治架构、权力平衡、对外方略、民生恢复,千头万绪,都需要他做出最终的决断。
他时常站在那幅巨大的舆图前,目光从京兆府缓缓移向北方广袤的土地,移向东面虎视眈眈的金国,移向南面态度暧昧的南宋。
这盘棋,每一步都关乎生死。
这日傍晚,曲端终于按捺不住,再次求见。
他一身戎装,风风火火地走进书房,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大帅!”他抱拳行礼,声音洪亮,“末将连日来联络各营将校,群情振奋,将士们皆翘首以盼,愿大帅早正大位,以安天下之心!这是末将汇总的七营将校联名劝进书,请大帅过目!”
他呈上一份厚厚的、按满红手印的文书。
刘錡接过文书,并没有立即翻看,而是放在案上,语气平和:“子玉辛苦了。将士们的心意,我已知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可操之过急,还需稳妥筹备。”
曲端见刘錡反应平淡,有些急切地上前一步:“大帅!如今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正当速断!末将愿为先锋,扫清一切障碍!只要大帅一声令下……”
他话语中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冲动。
刘錡抬起手,打断了他:“子玉,你的忠心,我从不怀疑。但开创基业,非比攻城拔寨,不能单凭一股血气之勇。京畿重地,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需要的是稳,是准。”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曲端,“你的心思,我明白。放心,待新朝确立,有功之臣,我绝不会亏待。但眼下,约束好部下,保持营中稳定,就是最大的功劳。切不可因急躁而生出事端,授人以柄。”
这番话,既是安抚,也是告诫。
曲端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但也不敢再多言,只得抱拳道:“末将明白!定当谨遵大帅号令,管好儿郎们!”
“去吧。近日多留意边境动静,金人未必会坐视。”刘錡挥了挥手。
曲端躬身退下,背影带着几分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