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厢房,王谦被一阵陌生的声音惊醒——那是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规律而有力,与兴安岭松涛的起伏截然不同。杜小荷已经起身,正对着巴掌大的镜子梳头,发间别着朵不知从哪摘的粉色小花。
\"岛上姑娘都戴这个,\"她转头对王谦笑了笑,脸颊泛着红晕,\"建军媳妇天没亮就送来了。\"窗台下摆着个搪瓷脸盆,里面泡着几片嫩绿的叶子,\"说是海薄荷,漱口能去腥气。\"
王谦舀起一捧水,清凉中带着淡淡的咸味。院子里传来杜勇军洪亮的笑声,中气十足得不像个老人。透过窗户,他看见岳父正蹲在井台边刮胡子,身上套件旧式的对襟白褂,整个人仿佛年轻了十岁。
\"爹一早就起来了,\"杜小荷叠着被子说,\"跟着堂叔去码头买了趟鲜货,回来就张罗着要刮脸。\"她突然压低声音,\"当家的,你看这个——\"从枕头下摸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枚生锈的铜钥匙,\"爹让咱们上午去祖屋看看。\"
堂屋里飘着海鲜粥的香气。杜妈妈和几个本家媳妇在灶台前忙活,杜勇海的老伴正教杜小华包一种元宝形的鱼馅饺子。王念白光着脚丫从外面跑进来,裤腿湿到膝盖,手里攥着个不断吐水的小螃蟹:\"爹!看我在石头缝里抓的!\"
早饭是王谦从未见过的丰盛:金黄的油炸面鱼、雪白的海蛎煎蛋、碧绿的海菜凉粉...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盆冒着热气的\"海鲜糊涂\",里面混杂着虾仁、蛤蜊和一种半透明的粉条。\"这是俺娘最拿手的,\"杜勇海给每人盛了一大碗,\"勇军哥小时候能喝三碗。\"
刚放下筷子,院外就传来嘈杂的人声。十几个杜家后生挤在门口,争着要带东北亲戚去逛岛。杜勇海用拐杖跺了跺地:\"都消停!建军带他们去祖屋,其他人该干啥干啥去!\"
去祖屋的路上,杜建军指着路边的景物介绍:\"这是大队部,那是小学,你爷当年就在这念私塾...\"杜勇军却像回到了童年,时不时停下指着某处:\"这原先是片晒场...那棵槐树是我爹栽的...\"
祖屋在岛东头的高坡上,是栋石墙青瓦的老房子,门前的歪脖子枣树比码头那棵还要粗壮。杜勇军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树冠,突然说了句:\"结枣了。\"王谦这才注意到枝叶间确实挂着些青绿的小枣。
铜钥匙在锁眼里转动了半圈就卡住了。\"锈住了,\"杜建军有些尴尬,\"我回去拿油...\"杜勇军却摆摆手,从兜里掏出把小刀,三两下就撬开了锁头:\"我六岁就会这么干了,为了偷屋里的糖罐。\"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霉味和海风的气息扑面而来。堂屋正中挂着幅泛黄的祖先画像,供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杜勇军径直走向西屋,在墙角蹲下,用力掀起块松动的地砖——下面竟藏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还在!\"老人声音发颤,打开铁盒取出个油纸包。层层剥开后,露出把精致的铜制小刀,刀柄上刻着\"杜\"字。\"我十岁生日时,爹给的...\"他用袖子擦拭着刀身,泪水滴在斑驳的铜锈上。
王谦环顾四周,发现墙上还贴着些发黄的报纸,隐约可见\"民国二十五年\"的字样。杜小荷在里屋惊呼一声,大家赶过去,见她正对着一架纺车发呆:\"和咱家那架一模一样!\"杜勇军抚摸着纺车:\"这是我娘的嫁妆,没想到真留下了...\"
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争吵声。王谦出门一看,是个穿干部服的中年人正和杜建军理论:\"...这房子早归集体了,你们私闯还有理了?\"见王谦出来,那人上下打量一番:\"你就是东北来的?这房子现在是大队仓库,你们不能...\"
杜勇军拄着拐杖走出来,退伍军人徽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是杜传家的儿子,\"他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这房子地契还在我这儿。\"说着从怀里掏出那张发黄的地契,\"民国二十年的,上面盖着胶州湾渔会的印。\"
干部模样的人顿时语塞,接过地契看了半天,态度软了下来:\"老同志,现在政策不一样了...\"杜建军赶紧打圆场:\"刘会计,我叔大老远回来就为看看祖屋,通融通融...\"
最后达成妥协:杜家人可以自由进出祖屋,但不能动里面的\"集体财产\"。等刘会计悻悻地走了,杜建军才解释:\"这人就这德行,当年批斗时没少祸害咱家...\"杜勇军摆摆手:\"过去了,都过去了。\"
中午回到杜勇海家,院子里支起了三张大圆桌。闻讯而来的亲戚们带着各色海货:活蹦乱跳的八带鱼、张牙舞爪的龙虾、比巴掌还大的海参...杜小华看得目瞪口呆:\"这...这在东北得卖多少钱啊...\"
杜勇海的二儿子建国是岛上小学老师,拉着王谦讲杜家的历史:\"...咱祖上是明朝从云南迁来的军户,负责在这岛上设烽火台...\"他指着祖屋方向,\"那棵枣树底下还埋着块古碑,写着'杜岛'二字,后来简化成杜家岛了。\"
正说着,杜勇军换了一身簇新的蓝布中山装出来,胸前别着所有勋章。\"叔,这是要干啥?\"王谦惊讶地问。杜建军笑着解释:\"去祠堂上香啊,全族老小都等着呢!\"
杜家祠堂在岛南侧的小山坡上,是座三进院落的老建筑。王谦远远就看见门口聚集着上百号人,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襁褓中的婴儿。见他们来了,人群自动让开一条路,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最前面。
上香仪式庄严肃穆。杜勇军作为长房代表,在族长的指引下给祖宗牌位三叩九拜。当念到\"杜传家\"的名字时,老人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嚎啕大哭。王谦看见族长悄悄抹了抹眼睛,亲自扶起杜勇军:\"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仪式结束后是隆重的认亲环节。杜建军拿着族谱,挨个介绍各房亲戚。王谦机械地重复着鞠躬、握手、喊称呼的动作,很快就晕头转向。杜小荷那边更热闹,被一群妇女围住问东问西,有个老太太甚至撩起她的裤腿看东北人是不是都穿毛裤。
夕阳西下时,全族人在海滩上摆了二十多桌酒席。王谦被安排在长老那一桌,面前摆着碗透明的液体。\"这是地瓜烧,\"杜勇海给他满上,\"咱岛上自己酿的,劲儿大但不上头。\"果然,一口下去像吞了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酒过三巡,话题转到杜勇军父亲身上。\"传家大伯当年可是岛上第一把好手,\"一位老人回忆道,\"能潜到三丈深捞海参,一口气憋半炷香!\"杜勇军眼睛发亮:\"我爹还杀过鬼子呢!\"在众人催促下,他讲起了那段鲜为人知的往事——1938年,几个日本兵来岛上征船,被他父亲灌醉后全扔进了海里。
王谦听得入神,没注意杜小荷何时坐到了身边。\"当家的,\"她悄悄拽了拽丈夫的袖子,\"爹让我告诉你,明天退潮时去'老牛礁',那里有惊喜。\"
月光下的海滩别有一番景致。酒席散去后,杜勇海带着几个老人陪杜勇军坐在礁石上聊天。王谦和杜小荷沿着潮线漫步,捡拾被海浪冲上来的贝壳。王念白早和岛上孩子们玩疯了,这会儿不知在哪片礁石间探险。
\"当家的,你看。\"杜小荷突然蹲下身,从沙子里挖出个巴掌大的海螺,花纹比杜勇军那个还要精美。王谦接过来放在耳边,果然听到了更清晰的海浪声。\"带回去给白狐当礼物,\"杜小荷轻声说,\"它一定想我们了...\"
回到住处已是深夜。王谦轻手轻脚地进屋,生怕吵醒睡在隔壁的岳父。刚躺下,却听见窗纸被轻轻叩响。开门一看,是杜建军,手里提着盏马灯:\"兄弟,七姑奶奶想见你。\"
七姑奶奶住在祠堂旁的青砖小院里,是岛上最年长的人。王谦进屋时,老太太正就着油灯看一本线装书。\"来啦,\"她放下老花镜,示意王谦坐下,\"听说你是打猎的?\"得到肯定答复后,她从床底下拖出个樟木箱:\"看看这个。\"
箱子里是把造型奇特的鱼叉,尖头带着倒刺,柄上缠着已经发黑的皮条。\"这是咱杜家祖传的'龙须叉',\"老太太抚摸着鱼叉,\"专门对付大鱼的。你岳父没儿子,按规矩该传给你。\"
王谦不知所措地接过鱼叉,入手沉甸甸的,隐约能闻到铁锈和海腥混合的气味。\"明天退潮时带着,\"七姑奶奶神秘地眨眨眼,\"老牛礁下有大家伙...\"
回到住处,王谦发现杜勇军屋里的灯还亮着。透过门缝,他看见岳父正对着祖先牌位低声说着什么,面前摊开放着那张拼接完整的全家福。月光穿过窗棂,在老人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是一片温柔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