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九年七月十八日,汉中府石泉县,地处汉水之滨,大巴山北麓,刘处直率领的六万人马在此暂时扎营,连绵的营寨依山傍水附近风景秀丽。
这一日,刘处直正在与军师宋献策以及高栎、李茂、刘体纯等将领商议下一步该怎么做的时候。
忽然李虎急匆匆闯入帐内,脸色凝重的说道:
“大帅!营外来了支溃兵约一千人,衣衫褴褛,为首者自称刘哲,说是……说是高闯王麾下的总管,有十万火急军情禀报!”
“刘哲来了?”
刘处直心中突然有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立刻起身,“快!带他进来!不,我亲自去迎!”
营寨辕门外,刘哲和一千多名闯营溃兵衣衫褴褛铠甲都丢完了,一千多人基本上都穿着破布一样的衣服只有几把腰刀防身,人人带伤面色蜡黄,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刘哲看到刘处直出来,未语泪先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泣不成声:
“刘大帅!完了……全完了!闯王……闯王他……在黑水峪兵败,被乾公鸡张二那狗贼卖了,让孙传庭给抓去了啊!”
他身后,溃兵也齐刷刷跪倒一片,能跟到现在的人对闯营都有一定的感情,感情没那么深的都投降官军了。
这个消息很震惊,刘处直一时半会也无法接受,年初时,高迎祥出潼关,拥兵数十万,意气风发,欲直捣南京,那是何等的威风!这才多久啊。
他与高迎祥在湖广见面时其麾下有精骑上万,就算是滁州战后也还有七千精骑,说实话他很羡慕高迎祥麾下能有这么多骑兵,结果稀里糊涂就败了,怎么能令人不唏嘘。
刘处直突然一下子没站稳,幸亏旁边的高栎手快扶住,他强行稳住心神,深吸了几口气,才将那股眩晕感压下去。
他上前用力扶起刘哲:“刘总管,起来说话!仔细说,到底怎么回事?高大哥那边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败的这么惨。”
他将刘哲和一众闯营溃兵安置进营,提供热水饭食,然后在大帐内,听刘哲详细讲述了子午谷中的血战、断粮的艰难、黄龙的战死、以及最后时刻张二的背叛。
当听到高迎祥是在身边兵力空虚时被自己最信任的部将之一从背后偷袭捆绑时,刘处直再也抑制不住怒火,猛地一拳砸在面前的木桌上,坚硬的桌面竟被砸出一道裂纹!
“张二,忘恩负义的畜生!若落入我手,必将其碎尸万段!”其他将领如李茂、高栎等人,也无不义愤填膺,骂声一片。
高迎祥虽与他们分属不同营头,但也认识七八年了,期间不乏一同联营转战中原,两营之间关系也不错。
接连的胜利带来的些许骄矜之气,被高迎祥兵败被俘的现实有些打醒了,连高闯王那样的人物都会顷刻间覆灭,后路如何实在是有些难说。
刘处直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知道此时绝不能流露出丝毫怯懦。他强行压下心中的伤感与愤怒,猛地站起身,目光扫过全场,一拍桌子打破了帐内的死寂:
“都别他娘的垂头丧气!像个娘们似的!高大哥是败了,但咱们还没败!造反这条路,本就九死一生,哪有一帆风顺的?要是这点风浪都经不住,趁早回家抱孩子去!”
他走到帐中,环视众人:“我们要干的事还多着呢!推翻这吃人的朝廷,给咱们穷苦人挣条活路!这才哪到哪?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情绪相对稳定的刘体纯和高栎身上,微微点头,随即看向刘哲:“刘总管,你详细说说,那张二是如何得手的?官军后续有何动向?”
在详细了解了情况后,一个念头在刘处直心中升起想办法营救高迎祥!哪怕希望渺茫,也必须试一试!这不仅是为了兄弟情义,也是为了挽回义军受损的士气,也向天下人表明自己的义气,对于自己日后一定有助力。
“李良弼!”刘处直叫了一个人名。
侦察营营官李良弼(李狗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连忙出列道:
“属下在”
“你亲自带队前往西安,想办法打听一下高闯王的动向,孙传庭他们肯定不会直接在西安行刑,一定会想办法到京师献俘,搞清楚押运路线。”
接到命令后,李良弼也知道此事关系重大,且西安城此刻定然戒备森严,大队人马根本无法靠近,更别提展开有效打探。
他立刻从侦察营中挑选了两人,一个是在侦察营接替马老六的千总,绰号“山鹞子”的林文耀,擅长潜伏追踪,对陕西各地路径极为熟悉;另一个人叫陈三皮,市井气息浓厚,由他和三教九流打交道最为合适。
三人脱下军服,换上普通的行商服饰,将武器妥善隐藏。刘处直亲自将二十张五百两的徽商的银票交给李良弼,明朝这会晋商名号还不显,也没有全国范围内的承兑商号,但这事又必须要用钱总不能让他们拉个板车上面放上一万两白银吧,只能用此时信誉比较好的徽商银票,这也是去年在凤阳缴获的,营里每次消费都是现银所以没有花出去。
“此去凶险,一切小心,钱财乃身外物,消息和人最重要!”
“大帅放心,我省得!”李良弼郑重接过银票,贴身藏好。
从石泉到西安,直线距离不算远,但山路难行,他们花了足足五天时间,才风尘仆仆地抵达西安城外。
此时的西安,如预料中一样气氛紧张,城门盘查严格,对外来的人十分关注,李良弼没有贸然进城,而是在城外一处熟悉的骡马店暂时落脚,这店主人与林文耀有些旧交,算是半个江湖中人,虽不知李良弼等人具体身份,但也猜到绝非普通行商,收了足够的银钱后,便为他们提供了掩护。
另一个人负责在城门附近观察,摸清盘查规律,与一些守城兵丁搭讪,散些铜钱,打听些流于表面的消息,比如“城里是不是抓了大人物?”
“最近官爷们都很忙啊?”之类,从兵丁零碎的话语和得意的吹嘘中,确认了高迎祥确实被擒,并且官府正准备大肆庆功,连他们这些人都有奖励,孙传庭承诺补三个月欠饷以示庆贺。
要得到具体押解路线这种核心机密,接触底层兵丁和普通吏员是没用的,李良弼通过骡马店主人的关系,花了大价钱,辗转联系上了一位在西安府衙户房当差的经承(小吏头目),此人姓钱,官职不高,但身处钱粮部门,消息灵通,且素有贪名。
在西安饭庄的雅间内,李良弼扮作从山西来的皮货商,宴请这位钱经承。
几杯酒下肚,李良弼先是诉苦生意难做,道路不靖,然后似不经意地提到:“听说咱们陕西的官军立了大功,擒了流寇贼首高迎祥?这下北边的商路应该能安稳些了吧?不知这巨寇会如何处置?可别半路又出什么岔子。”
钱经承吃得满嘴流油,闻言含糊道:“那是自然!洪督师和孙抚院英明!这等巨寇,必定是要槛送京师,献俘午门的!以彰显我皇明威严!”
李良弼心中一动,连忙给一旁的属下使了个眼色,陈三皮会意,又给钱经承斟满酒,奉承道:“钱爷在府衙当差,消息定然灵通,不知这献俘……何时启程?走哪条路?我们这些行商的,也好避避风头,免得冲撞了官军仪仗。”
钱经承此时已有七分醉意,警惕性大降,加之李良弼适时地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塞到他手中聊表敬意,他捏着银票,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看你们是实在人……告诉你们也无妨,反正过几天也会贴出告示安民。路线嘛……听说是走山西,从宜川渡河,经汾州、太原、振武卫……具体哪天走,那是兵房和抚院标营的事,我就不太清楚了……不过,总归就是这几天了。”
得到了“从宜川渡河,经汾州、太原、振武卫这个关键信息,李良弼心中大喜,但面上不动声色,又劝了几杯酒,便借口不胜酒力,结账离开了。
为了验证消息的准确性,李良弼又让林文耀冒险在夜间潜至按察司大狱附近观察,果然发现戒备比平日森严数倍,巡逻官兵往来频繁,印证了重要囚犯在此关押的说法。
在西安城内盘桓了三日,确认无法获得更精确的出发日期后,李良弼判断再待下去风险太大,果断下令撤离。
三人依旧小心谨慎,分头出城,在城外预定点汇合后,立刻沿着来时的小路,快马加鞭,星夜兼程返回石泉。
当李良弼将押运路线的确切消息以及押解兵力可能为孙传庭标营的情报呈报给刘处直后,虽然具体日期未知,但半月内动身的判断与钱经承就这几天的说法基本吻合,时间已然很紧迫了,不过官军出行肯定走官道,跟丢的可能性倒是不高。
刘处直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指向黄河渡口的路线,研究着这些道路,这些地方这些年转战都走的太熟了。
“高大哥……兄弟绝不会坐视你被送去京师受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