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李婷把我骗进那个防空洞,当她把带有污渍和缺失纽扣的校服放在洞口时,我就已经不再是独自一人了。
十年的平静,不过是玉观音,自欺欺人的假象。
而现在,假象破碎。
她回来了。
不,她其实一直都在。
只是现在,她决定让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我抬起手,轻轻碰了碰左边肩膀。
皮肤上没有任何异样,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像一道无形的烙印。
更像是一份所有权宣告。
我扶着门框,勉强支撑着发软的身体,目光死死盯着镜子。
镜子中只有我惊魂未定的脸,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她不见了,可我知道她还在,在更隐蔽的地方。
阴冷的注视感从我的骨髓深处,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
她在用我的眼睛看,用我的耳朵听。
我成了她的巢穴。
胃里一阵不适,我冲进卧室的洗手间,趴在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可什么也吐不出。
抬起头,洗浴池上方的镜子里,我的脸扭曲着,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在我眨眼的时,镜中的影像突然滞后了。
在我右眼的瞳孔深处,极快地闪过一点纯粹的白色。
我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
必须找到李婷。
她是唯一的线索,是这绝望泥沼里唯一可能抓住的稻草。
我冲出卧室,无视了身上开始出现的“共生感”,抓起了手机和车钥匙。
玄关柜子底的层,李婷送的纸箱静静躺着,我没再碰它。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融入了傍晚的车流。
霓虹初上,这座城市的喧嚣和活力隔着车窗玻璃,却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我紧握着方向盘,肩膀上的皮肤冰冷麻木,与身体其他部分的温热格格不入。
李婷家老地址在我记忆里很清晰,那是一栋临街的旧公寓楼。
十年前,我经常去。
停好车,我快步走上狭窄的楼道。
声控灯随着我的脚步声亮起,又在我走过后熄灭。
停在熟悉的绿色铁门前,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声,是李婷的母亲。
“阿姨,是我。”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门开了条缝,李阿姨探出头,她老了很多,眼角的皱纹深刻,眼神带着一种疲惫的警惕。
她认出了我,愣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像是惊讶,又像是恐惧?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半分旧识重逢的暖意。
“阿姨,我找李婷,有急事。她在家吗?或者您有她现在的联系方式吗?”我急切地问。
李阿姨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侧身让开了一点,示意我进去。
客厅比记忆里狭小昏暗许多,家具有些陈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灰尘混合的气息。
墙上还挂着李婷小学时的奖状,玻璃框蒙着一层灰。
“小婷她……”李阿姨搓着手,眼神躲闪,“她不住这儿了。”
“那她在哪儿?阿姨,我真的有非常重要的事要找她!关系到……关系到十年前的一些事!”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李阿姨的身体微微抖了一下。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里面有一种让我心头发凉的东西。
“十年前……”她喃喃着,声音沙哑,“你们……你们到底在公园里惹了什么?”
我喉咙发紧:“阿姨,您是什么意思?”
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指了指客厅角落一个紧闭的房门。“那是小婷以前的房间……她搬走后,我就没再动过。你自己去看吧。”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开始蔓延。
我走向那扇门,手放在门把上,冰凉。
我回头看了李阿姨一眼,她站在原地,佝偻着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我拧动门把,推开了门。
房间不大,窗帘拉着,光线昏暗。一股难以形容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
我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形。
倒吸一口冷气,我猛地后退一步,撞在了门框上。
房间的墙壁上,密密麻麻,贴满了照片,写满了字。
用的全是猩红色的颜料。像是口红或者印泥写的。
凌乱,癫狂。
而那些照片……
全是我的照片。
小学时穿着校服的,初中毕业合影里被圈出来的,甚至还有几张明显是近期偷拍的,我在公司楼下,在超市里,背影,侧影……
墙壁的正中央,贴着用红色颜料涂抹得几乎看不清原本画面的巨大照片
那是十年前,在朝阳公园门口,我和李婷并肩笑着的合影。
只是,合影上我的脸,被反复涂抹,划烂,而李婷的脸,被更深的红色,画上了一个咧到耳根的巨大笑脸,看起来诡异无比。
照片周围,用猩红的字迹写满了重复的句子,层层叠叠,触目惊心:
【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我的】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新朋友】【新朋友】【新朋友】
【她来了】【她来了】【她来了】
【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在这些疯狂的字迹中间,夹杂着一些更令人头皮发麻的片段:
【不该带她去】
【不该放衣服】
【她选中你了】
【甩不掉了】
【我也……】
最后那句“我也……”后面没有写完,留下一个狰狞的红色点点,仿佛书写者在此处被强行打断,或者陷入了更深的疯狂。
这哪里是卧室?
这分明是一个疯子的忏悔录,一个被恐惧和愧疚折磨了十年的灵魂最后栖息的巢穴!
李阿姨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声音幽魂般飘来:
“她搬走前,就这样了……整天把自己关在里面,写,画……说胡话……说‘她’会来找你,说‘她’也会来找她……说你们……永远都分不开了……”
我猛地转身,抓住李阿姨的胳膊:“她搬去哪里了?阿姨!求求你告诉我!”
李阿姨浑浊的眼睛里淌下两行泪,她摇着头,嘴唇哆嗦着:“没了……早就没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什么……什么叫没了?”
“三年前……”李阿姨的声音破碎不堪,“就在那个废弃的朝阳公园……那个防空洞里……他们发现的……”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痛和恐惧爬满了她苍老的面容。
“她……她把自己……锁在了里面……”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用一件白色的袍子……裹着……”
李阿姨抬起泪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一种让我毛骨悚然的了然。
“他们都说……是自杀……”
她死死盯着我,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可我知道……不是。”
“是‘她’……”
“……终于把她也带走了。”
李阿姨的话像一把冰锥,狠狠刺进了我的大脑里。
三年前。防空洞。白色袍子。
李婷她死了。
用那这种诡异的方式,死在了一切开始的地方。
李婷同样活在“她”的阴影下,直到被彻底吞噬。
“她”选中了我,而李婷,是献祭者,还是陪葬品?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李婷家的。
楼道里的声控灯依旧亮了又灭,像是嘲弄的眼睛。
坐进车里,我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甲掐进塑料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肩膀处皮肤下的寒意,此刻无比活跃,像是有冰渣在血管里流动。
李婷死了。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解脱,反而像最后一块巨石,压垮了我仅存的侥幸。
下一个……就是我了吗?“她”已经等得够久了?
我猛地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我要回去了,回到那个所谓的“家”,此刻在我看来是比李婷的疯狂卧室更恐怖的牢笼。
车子在夜色中穿行,窗外的流光溢彩变成了模糊的色块。
收音机忘了关,某个频道正在播放一首老歌,女歌手空灵的嗓音唱着:“……穿过岁月幽暗的门,影子重叠了身……”
我猛地伸手关掉,心脏狂跳。巧合?还是……暗示?
回到家,站在玄关处,我没有开灯。
黑暗中,“共生”的感觉更加清晰。
我摸索着走到客厅中央,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惨白的条纹。
这时,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一个轮廓,缓缓清晰起来。
白色的袍子,垂落的黑发。
她微微侧着头,面向着我。
她的面部依旧模糊,空洞的“注视”感,穿透了眼前黑暗,牢牢锁定了我。
她在等我。
我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没有玉观音,没有退路。
我张了张嘴:“你……到底想要什么?”
没有回答。
只是无声的注视着。
我鼓起残存的勇气,向前迈了一步。
“李婷……是你带走的,对吗?”
阴影里的白影,轻微地动了一下。
像是一个默认。
愤怒和恐惧交织着冲上头顶。
“为什么?十年前,为什么是我?!”
这一次,回应来了。
一段画面,或者说,一段强行植入我脑海的记忆碎片。
画面里是小学的操场,烈日当空。
我和李婷,还有几个女孩在玩跳皮筋。
轮到李婷时,她笨拙地绊了一下,摔倒了,膝盖磕破,渗出了血珠。
旁边的女孩们哄笑起来,指着她。只有我跑过去,把她扶起来,掏出干净的手帕按住她的伤口。
画面一闪。
还是小学,放学路上。
几个高年级的男生抢走了李婷崭新的文具盒,把她推倒在地,嘲笑她。
我冲了上去,虽然害怕得发抖,却死死挡在她面前,对着那些男生大喊:“把东西还给她!”
画面再闪。
是我和李婷,躲在公园的滑梯底下,分享一根偷偷买来的冰棍,对着彼此傻笑。
这些……都是我快要遗忘的记忆。
我和李婷之间,最初、最纯粹的友谊。
然后,画面陡然变得阴冷、昏暗。
是废弃的朝阳公园,夕阳西下。只有李婷一个人,站在那个防空洞口,低着头,肩膀耸动,她在哭泣。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我的那件带着污渍的旧校服。
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回响,直接响在她的脑海里,也此刻清晰地回荡在我的意识里:
【她们都嘲笑你,孤立你。】
【只有她……曾经对你好。】
【但她现在,也有新的朋友了,不是吗?她快要把你忘了。】
【把她给我……】
【把你的‘朋友’,给我。】
【我会让你……不再孤单。永远。】
画面中,李婷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神里充满了被说中的痛苦、挣扎,和扭曲的渴望。
她看着手里那件属于我的校服,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颤抖着,将它轻轻放在了防空洞口那块歪斜的石碑下。
【放在这里……说‘给你’……】 那个冰冷的声音指引着。
李婷嘴唇哆嗦着,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给……你……”
【很好……】 那声音带着一丝满足的寒意,【现在,去把她带来……锁在里面……】
……
脑海中的画面戛然而止。
我踉跄着后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
不是随机的厄运,不是简单的背叛。
是“她”利用了李婷的孤独,她的嫉妒,她对失去唯一朋友的恐惧,引诱她,完成了一场黑暗的“交接”。
那件校服,是信物。那个防空洞,是祭坛。
而我,是那个被献祭的,“朋友”。
阴影里的白影,依旧静静地站着。
但此刻,我仿佛能“听”到她那无声的意念,冰冷而清晰:
【孤独……是最好吃的养料。】
【她献祭了你,缓解了她的孤独。】
【而我……得到了你。】
我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着她
“所以,你是什么?”我的声音颤抖,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平静,“以孤独为食的……东西?”
白影没有回答。
她向前飘近了一些。
月光终于勾勒出她袍角的一点轮廓。
她抬起了一只苍白的手,缓慢地,伸向我的脸。
她的长发无风自动,向两侧微微滑开。
一直笼罩在她面部的模糊阴影,开始变淡。
我屏住了呼吸,瞳孔放大。
阴影之下,即将显露的……
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