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昭站在院子里,越过窗户注视着房间里的谢梧。
谢梧淡然一笑,从容道:“韩掌印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请进来喝杯茶?”韩昭沉默不语,片刻后抬脚朝书房门口走来。
谢梧朝唐棠使了个眼色,等韩昭进门后,唐棠一溜烟便出去倒茶了。
“小姑娘轻功不错。”韩昭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淡淡道。
谢梧笑了笑,请韩昭入座,口中回道:“若不是她有些身手,如今这个时候在下哪敢带她一个小姑娘来颍州?韩掌印亲自亲临,可是有什么要事?”
韩昭沉声道:“平南军中发生了疑似瘟疫的病情,短短不过半天,便有不少人发病。”
谢梧微微蹙眉,道:“在下昨天傍晚便收到了一张药方,据说是淮南神医银针先生的手笔,也已经按照药方请托颍州的朋友调集药材,难道那药方没用?”
韩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点头道:“有用。”
谢梧仿佛松了口气,看向韩昭不解道:“难道是药材不够?沈丘以北俱在朝廷的控制之中,应该不难调集药材才是。”
韩昭沉声道:“定国将军已经传信给本官,军中药材纵然一时不够却也很快就能解决。但周兆戎制造这些毒药的地方却迟迟没有消息,谁也不知道周兆戎到底有多少药。如果他发现这药对平南军无效,是否会大肆往别的地方散播?一旦淮南发生瘟疫的消息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谢梧沉默不语,她当然明白韩昭的意思。
瘟疫这东西太过可怕,而朝廷又着实没有能只靠发一纸告示就让百姓相信没有发生瘟疫的能力。
特别是这个毒,是真的会死人的。
一旦某个地方出现大面积普通百姓死亡,就算原本相信朝廷的人也不会再信了,人们只会认为朝廷是想要隐瞒真相。
到时候,又会制造出大批的流民。而一波一波的流民不仅会导致淮南地区大乱,更会冲击淮南以外的地方秩序。
谢梧轻叹了口气,问道:“不知韩掌印和定国将军有什么计划?”
韩昭沉声道:“擒贼先擒王。”
谢梧蹙眉道:“杀周兆戎?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韩掌印不是已经尝试过了么?”能杀周兆戎,韩昭早就杀了。
虽然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事实是至少在颍州,韩昭才是势单力孤的那个。
韩昭道:“我要再试一次。”
谢梧微微偏头,有些不解地望着韩昭。
韩昭沉默不语,刚毅的脸上表情默然,即便谢梧善于察言观色一时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谢梧凝眉略一思索,倒是很快明白了韩昭的为难之处。
御马监掌印再如何厉害,说到底也只是皇家的家奴,在这方面甚至不比得朝廷官员。皇帝信任他们的时候可以给予远高于朝廷官员的权限,但想要收拾他们的时候也比收拾朝廷命官容易得多。
泰和帝派了于鼎寒和韩昭同时来颍州,可见对秦牧叛乱这件事的重视程度。如果一位当朝右相,一位御马监掌印坐镇,还能发生瘟疫和百姓骚动逃亡的事情。于鼎寒怎么样暂且难说,韩昭却绝对是难辞其咎。
谢梧轻叹了口气,问道:“韩掌印亲自来寻我,却不知有何吩咐?兰歌不过是一介书生,会的那点功夫在韩掌印眼中想来也是上不得台面,恐怕帮不上什么大忙。”
韩昭道:“兰歌公子可以进出信王府,我需要公子替我说服信王。”
“说服信王?”
“不错。”韩昭道:“周兆戎行此事不仅背主叛国,更是丧尽天良。信王若还自认是秦氏子孙,便当助我们阻止他。”
“如果信王拒绝呢?”
谢梧有些无奈,秦牧都起兵叛乱了,靠这种空洞的大义说辞怎么可能说服他?这位韩掌印,好像确实不太适合处理这种事。如果是夏璟臣,想必早就想明白该如何做了。
韩昭剑眉紧锁,眼中泛起一丝冷意。
谢梧连忙打断了他即将要出口的话,叹气道:“韩掌印,蝼蚁尚且偷生,更何况是人。起兵叛乱是死罪,若是无法保证自己的安危,秦牧现在相助我们对付周兆戎,就是自寻死路。”
韩昭道:“据我所知,秦牧和周兆戎早已经面和心不和。”
“即便如此,晚死总比早死好。”
韩昭常年在泰和帝身边侍候,倒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他凝眉道:“但我们没有时间去请示京城,信王想要的条件我知道,但无论是我还是于相都做不了主。”
谢梧道:“韩掌印临去之前……陛下总该给出了您能做主的底线吧?”如果一点儿表示都没有,那还谈什么呢?泰和帝就笃定了谢绾一定能弄死秦牧?
韩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才道:“可以留他一命,保留王位,入皇陵思过五年。前提是,秦王向天下承认是他受人挑唆听信谗言才起兵造反,周兆戎死。”
这个结果不算好也不算坏,但她猜秦牧肯定接受不了。
书房里安静了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出去倒茶的唐棠没有再回来,楚平端着茶水进来,放下了茶水又躬身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梧才轻叹了口气道:“在下可以尝试说服信王,也会将此事面呈于相,或许于相会有办法。但……到底不能十拿九稳,若是此事不成……”
韩昭道:“本官也会同时准备别的计划,若信王实在不肯合作,便只能请定国将军强攻颍州,同时调集各地的卫所驻军和分散各地的锦衣卫困死颍州城了。”
谢梧有些惊讶,“定国将军可以调集各地卫所?”
韩昭道:“北境、青州都战事不休,其余各地都在看着淮南和青州,若是能不调……还是不调得好。”
谢梧了然,一旦青州和淮南局势彻底失控,别的地方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安定就不好说了。万一将驻军调来颍州,别的地方又乱起来了,那才真是按下葫芦起了瓢。
谢梧点点头,“在下明白了,一定尽力而为。”
韩昭道:“如此有劳公子了,天问先生的弟子果真名不虚传。此间事了,便当本官欠公子一个人情。公子的功劳,本官也会如数禀告陛下的。”
谢梧心道:御马监掌印的人情可不好要,至于禀告泰和帝自己的功劳,大可不必。
送走了韩昭,谢梧有些疲惫地歪在椅子里揉了揉眉心。
唐棠从外面进来,小声道:“他走了,楚平在外面盯着呢。”
谢梧笑了笑,道:“他现在比我们还着急上火,想必不会再杀个回马枪。”
唐棠松了口气,也一屁股歪进了旁边的椅子里,“这人好可怕,我都没发现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京城第一高手,能不可怕么?”
“他来找咱们做什么?”唐棠不解道。他们现在就是颍州城里毫不起眼的小猫三两只,总不能是身份泄露了吧?
谢梧不答,只是道:“送一份拜帖给信王府,就说……我有要事想要与他相谈。”说罢谢梧又叮嘱道:“一定要确定帖子送到信王手里。”
唐棠见她神色肃然,也不多话干脆地应道:“是!”
信王府的消息回复的很快,不过一个时辰谢梧就踏入了王府里。
谢梧被一路引入秦牧的书房,坐在书房里的人看上去比之前憔悴了许多。望着谢梧的眼睛里还有不少红血丝,眼神也更加多了几分阴鸷,看上去有些吓人。
秦牧盯着眼前的少年,冷声道:“楚兰歌,你在帮秦放做事。”
这显然是个陈述句,而非疑问。
谢梧面色如常,微微摇头道:“楚兰歌如今并非朝廷官员,自然也谈不上为陛下做事。”
秦牧冷笑一声,脸上多了几分嘲讽,“哦?那你这般殷勤地在本王府上来去,莫不是为了跟本王闲聊?”
谢梧道:“我是为了淮南的百姓,也是为了我自己。”
秦牧眼眸微垂,整个人往后一靠几乎没入了阴影中
“你想说什么?”
谢梧轻叹了口气,道:“不知王爷这两日可听说过什么消息?”
秦牧抬眼看向她,谢梧道:“城中有几户不太配合周将军的人家,突发瘟疫。”
“瘟疫?”秦牧的表情终于动容,定定地盯着眼前的少年,“你是想说,舅舅在城中散播瘟疫?他疯了?”
谢梧并不搭话,只是垂眸看着跟前的地面,仿佛那地面上有什么传世珍宝一般。
“来人!”秦牧沉声唤道。
片刻后,书房大门被人打开,一个年轻的护卫出现在门口,恭敬地道:“王爷。”
秦牧冷声道:“去查,这两日城中可有人得了什么怪病?”
那年轻人领命而去,谢梧方才抬起头来看向秦牧,脸上的表情欲言又止。秦牧冷冷地道:“想说什么就说。”
谢梧轻叹了口气,道:“这事虽然还瞒着城中百姓,但对有些消息渠道的人家来说并非秘闻,王爷竟然也不曾关注么?今早……有两家之前还硬扛着的人家,已经向信王府投诚。”
秦牧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有人向信王府投诚,他这个信王却不知道。那这到底是投向了谁,自然不言而喻。
谢梧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房间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一刻钟过后,方才离去的年轻人去而复返,给秦牧带来的消息与谢梧所言并无二致。
秦牧挥退了护卫之后,终于忍不住砸了跟前的茶杯。
谢梧看着满地的碎片挑了下眉。
不知过了多久,秦牧似乎终于冷静了下来。他望着谢梧冷声道:“楚兰歌,本王不是傻子。周兆戎日日都在颍州城中,散布瘟疫……他自己不想活了?”
谢梧轻声笑道:“王爷英明。”
秦牧并没有因为她这句吹捧而高兴,因为他听出了其中的敷衍和不以为然。
谢梧也没打算真的激怒秦牧,很快便言归正传,道:“确实不是瘟疫,是一种毒。但……对如果无法遏制,跟瘟疫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比瘟疫更加可怕。这种毒既然能为周兆戎所控,就表示他可以随时随地,在他想要的地方散播这种毒,造成跟瘟疫一样的后果和影响。”
“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瘟疫。”谢梧叹气道:“王爷不觉得这比真正的瘟疫还可怕吗?”因为可以掌控,所以没有畏惧心,所以可以更加的肆无忌惮。
秦牧道:“那又如何?你觉得他会对本王用这种毒吗?”
谢梧低眉微笑,“王爷,这件事既然我已经知道了,您觉得朝廷知不知道?朝廷既然知道破解这毒便是早晚的事,周兆戎最多在初期打朝廷一个措手不及而已。但散播瘟疫,枉顾淮南百姓性命的罪名,可是需要您跟他一起承担的。”
“所以你是来劝本王向秦放投降的。”秦牧脸上闪过一丝杀意。
谢梧道:“这是王爷最好的机会,戴罪立功……让京城里那位,不得不宽恕您之前的错误。”
秦牧瞬间明白了谢梧的意思,是错误而不是罪过。人都是会犯错的,他尽力弥补了,泰和帝自然得宽恕原谅他。为了洗刷他弑父篡位的罪名,也得在天下人面前跟他表演一出兄友弟恭。
但秦牧并不甘心这样,这只会显得他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像是一场笑话,更是断绝了他未来的一切可能。
谢梧观察着他的表情,悠悠道:“王爷觉得……你还有更好的选择么?御马监几天前曾经出手刺杀过周兆戎,周兆戎毫发未伤,亲自去动手的御马监掌印韩昭却受了重伤。王爷,您知道周兆戎身边的那些高手,还有那个会制毒的高人,是从哪里来的吗?”
秦牧自然不知道,他只是想起了自己身上的毒。
今天早上在他的寝房和书房里,都发现了那种毒。虽然被及时清理了,但依然让秦牧感到惶惶不安。
身为周兆戎的亲外甥,周家曾经全力扶持的人,秦牧知道那些人绝不是周家的。
也就是说……周兆戎背后有人。
或许在他被劫持出京城开始,周兆戎就已经彻底放弃了他。这段时间的一切,都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可以利用的傀儡而已。
傀儡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抬头看向谢梧,眼前的少年说的没错,他确实已经没有了更好的选择。
只是想到要向秦放低头,从此一辈子在他的掌控下苟且度日,秦牧又怎么都说不出服软的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