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四年,正月二十一,杭州,丰乐楼后院。
晨曦微露,昨夜的混乱与焦糊气味尚未完全散去。李铁牛在房中就着冷水抹了把脸,彻底驱散了残存的酒意,眼神锐利如鹰。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那卷意外得来的海图,在窗下仔细展看。
这图绘制得极为精细,用的是上等韧皮纸,墨色沉厚。图上主要描绘了一片群岛密布的海域,笔法古拙中透着精准,绝非寻常海商所能有。几个较大的岛屿被朱笔圈出,旁边标注着一些难以辨识的异域文字(疑似倭文或南洋土文)和奇怪的符号,似是指代暗礁、水流、可泊锚地或淡水补给点。图中还有几条用虚线标注的隐秘航道,蜿蜒穿过岛链,最终指向一片未标注的空白海域。最令李铁牛心惊的是,图卷右下角,盖着一个模糊的阳文篆书私印,虽因烟火熏烤和掉落泥泞而难以完全辨认,但那独特的刀工和布局,与他记忆中某次在秦王府暗档卷宗里惊鸿一瞥见过的、与秦桧门下清客往来书信上的钤印,至少有七分相似!
“娘的……这绝不只是张普通海图!” 李铁牛虽不精通海战,但也看得出此图价值非凡,尤其是那些符号和虚线航道,分明是军事或高度机密走私用途!他立刻意识到,此物关系重大,必须立刻送回开德府。但原图绝不能轻易送出,万一途中失落,后果不堪设想。
“蝰蛇!” 他低唤一声。
那名机灵手下应声而至。
“找店家要些拓印用的桑皮纸和油烟墨,就说……就说军中有文书需要誊录备份。动作要快,要隐秘!” 李铁牛下令道,“将此图原样拓印两份,一份我随身携带,另一份你立刻通过最稳妥的渠道,星夜送往开德府秦王殿下手中!原图……我另有处置。”
“明白!” 蝰蛇领命,悄然而去。
李铁牛则踱步到窗边,透过窗纸缝隙,紧紧盯着隔壁甲字三号房的动静。他知道,如此重要的东西丢失,对方绝不会善罢甘休。
辰时三刻(上午八点左右),康王府,西花厅。
昨日前来拜访的秦府管事秦寿(秦桧心腹之一,与昨日那灰衣人并非同一人,地位更高),终于得到了康王赵构的接见。赵构一身常服,坐在主位,面色平淡,看不出喜怒。秦寿毕恭毕敬地行礼,呈上了一个密封的紫檀木盒。
“王爷千岁,家相爷命小人星夜兼程,特将此盒呈予王爷。内有金陵城外三家铁坊、两家火药工坊的干股契约,均已打点妥当,日后产出之精铁、硝石,可优先、隐秘供应王爷所需。另有市舶司签发的特别通关文凭数张,货船悬挂此牌,沿江沿海各卡,无人敢查。此外,还有一份……海路详图,标注了近期‘海阎王’ 船队巡弋的空白海域与安全航道,凭此图,王爷的货船可保往来倭国、占城一路畅通,利润……至少可翻三倍。” 秦寿低声禀报,语气带着谄媚与自信。
赵构微微颔首,示意身旁内侍接过木盒,却并未立刻打开,只是淡淡道:“秦相有心了。回去代本王谢过相爷。”
秦寿见赵构反应平淡,心中略感不安,又补充道:“王爷,此批物资与通路,关乎……关乎大事成败,万无一失。尤其是那海图,乃是用十七条人命的代价才从‘海阎王’那里换来,万万不可有失……”
他话未说完,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想再次确认一下海图是否安然无恙(他习惯将最重要之物贴身收藏)。这一摸,脸色骤然大变!怀中空空如也!那卷被他视为性命般重要的海图,竟然不翼而飞!
“图……图呢?!” 秦寿失声惊呼,冷汗瞬间湿透重衣,也顾不得礼仪,双手疯狂地在身上摸索,脸色由红转白,最后变得惨无人色,“不可能!我明明……明明昨晚入睡前还检查过!怎么会……”
赵构眉头猛地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秦寿!怎么回事?何图丢失?!”
秦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王爷恕罪!王爷恕罪!是……是那张标注了与‘海阎王’联络航道、补给点的核心海图!此图一失,不仅新辟的倭国硫磺、南洋香料航线可能暴露,更可怕的是,若此图落入朝廷……或是秦王之手,他顺藤摸瓜,便能轻易截断我们的海上命脉,甚至……甚至能借此找到‘海阎王’的老巢!届时,不仅每年数十万贯的收益化为乌有,恐怕……恐怕连海外练兵、购置军械的大计也要……也要付诸东流啊!小人万死!万死!”
赵构闻言,猛地站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自然知道这海图的重要性。这不仅仅是一条财路,更是他暗中积蓄力量、勾连外援、以备不时之需的关键脐带!一旦被斩断,后果不堪设想!
“废物!” 赵构一脚踹翻身旁的茶几,精美的瓷器摔得粉碎。“昨夜府外失火,是否与此有关?!给本王查!掘地三尺,也要把图给本王找回来!若是找不回来……你秦寿,还有你秦府上下,就提头来见!”
“是!是!小人这就去查!这就去查!” 秦寿连滚爬爬地退出了花厅。
几乎在秦寿疯狂寻找的同时,丰乐楼后院。
李铁牛派出的“蝰蛇”已顺利完成拓印,并将一份拓本妥善藏好,准备伺机送出。李铁牛拿着那份真正的海图原图,心中已有计较。此物如今是烫手山芋,拿在手里极易引火烧身,但若直接毁掉,又太过可惜。必须物归原主,但又不能让他们轻易得到,还得撇清自己的嫌疑。
他趁清晨后院人迹罕至,伙计们都在清理火灾残骸的时机,悄无声息地溜到甲字三号房窗下那片狼藉的花圃。他仔细观察,选定了一处被昨夜救火时踩塌、又被残砖断瓦半掩着的墙角缝隙。他迅速将海图原图卷好,小心地塞进缝隙深处,又扒拉些湿泥和碎瓦覆盖其上,做得天衣无缝,仿佛是被火灾慌乱中无意遗落并被掩埋一般。
做完这一切,他如同鬼魅般退回自己房间,心中冷笑:“找吧,看你们有没有这个运气和眼力!”
随后,他唤来小二,开始上演另一场戏。他捂着额头,装作宿醉未醒、头痛欲裂的模样,拍着桌子怒骂:“小二!你家的酒是不是掺了水?还是下了什么蒙汗药?怎地爷爷们喝完头痛欲裂?是不是卖假酒坑害客人?!”
小二吓得连连摆手:“军爷冤枉啊!小店诚信经营,知府衙门时常巡查,怎敢卖假酒?定是军爷昨日饮得急了,这陈年花雕后劲足……”
“放屁!” 李铁牛佯装大怒,又掏出十两银票拍在桌上,“少废话!再去整治一桌上好酒菜,送到房里来!再给爷们续住一天!若明日还不好,定拆了你这黑店!” 他嘴上骂着,却又“不情愿”地摸出一块银元丢过去。小二见钱眼开,虽觉这军汉难缠,但也只好照办,心想赶紧打发走这尊瘟神。
这一整天,李铁牛四人就窝在房里吃喝,看似浑浑噩噩,实则耳听八方,密切关注着院外的动静。
果然,午后时分,秦寿带着几个康王府的护卫,脸色铁青地来到丰乐楼,直奔后院甲字三号房,里外翻了个底朝天,自然一无所获。秦寿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院中团团转,目光扫过每一寸土地。也许是侥幸,也许是李铁牛伪装得实在巧妙,他的目光几次掠过那处倒塌的墙角,却并未停留。
就在秦寿几乎绝望,准备扩大搜索范围甚至盘问住客时,一名眼尖的护卫,在清理火灾废墟时,无意中踢开了几块碎砖,赫然发现了那个被湿泥包裹的纸卷!
“找到了!秦管事!图找到了!” 护卫狂喜地喊道。
秦寿一个箭步冲过去,抢过纸卷,颤抖着打开,确认正是那要命的海图原图,虽然沾了泥水,但内容无损!他顿时长舒一口大气,瘫坐在地,仿佛虚脱了一般。然而,狂喜过后,疑窦顿生: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会掉在这里?还被埋在砖下?是意外失落,还是有人故意放回?
他不敢怠慢,立刻带着海图返回康王府,向赵构禀报,并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赵构拿着失而复得的海图,脸色并未好转,反而更加阴沉。他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冷声道:“意外?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意外?昨夜失火,今日海图失而复得……哼,分明是有人故意纵火制造混乱,趁机窃图窥探,后又因畏惧或是其他原因,将图放回! 此人必然还在店内!给本王秘密查访,昨夜至今,有哪些生面孔入住?尤其是火灾前后行为异常者!记住,要暗中进行,切勿打草惊蛇!”
“奴才明白!” 王府侍卫统领领命而去。
傍晚,华灯初上。
康王府的暗探效率极高,很快锁定了目标:后院新入住的两间上房客人,共四人,为首者是一虬髯军汉,行为粗豪,但入住时间与火灾、图纸丢失时间高度吻合,且今日整日闭门不出,形迹可疑!
“拿人!” 侍卫统领得到赵构默许,亲自带领一队精锐护卫,悄无声息地包围了丰乐楼后院。
“砰!” 李铁牛所在的房门被猛地踹开!
侍卫统领手持钢刀,一马当先冲入房中,厉声喝道:“奉王爷令!捉拿奸细!束手就擒!”
然而——
房中烛火摇曳,桌上杯盘狼藉,残羹冷炙尚温,一壶酒还冒着丝丝热气。
但本该在房中大快朵颐的四条人影,却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踪迹全无!
唯有后窗洞开,冰冷的夜风,正呼呼地灌进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