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越北极圈,踏入俄罗斯的极北之地,我的脚步最终抵达了欧洲最北的港口城市——摩尔曼斯克。
列车缓缓驶入车站,夜色未退,但天空却泛起一种深海般的幽蓝色。北极海风扑面而来,混着盐分、煤尘和一种铁轨长期锈蚀后的金属味。站在站台上,我感到自己像一粒终于贴近地球极点的微尘。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写下这一章的标题:
“摩尔曼斯克——冰海尽头的灵魂码头。”
摩尔曼斯克,是一座典型的“功能型城市”。它不是为了浪漫而存在,而是为了生存、战略与意义而站立于此。
我走在列宁大街上,两侧是苏联式的长条建筑,淡黄、灰绿、深蓝,风将它们的墙面吹得发白。街道上行人不多,多是戴着厚帽子、拎着铁皮提包的老人,还有沉默疾行的海员。
在一间挂着红星标志的面包铺里,我买下一块黑麦面包。女店员望着我这张异国面孔,竟轻轻笑了一下,那种笑里没有警惕,只有北国的寒意中透出的善意。我站在门外吃着那块硬实的面包,仿佛咀嚼着整个极地城市的意志与粗粝。
我走进一间老书店,店主是一位叫阿列克谢的老人,见我是旅人,主动带我翻看一本厚重的旧地图集。他指着封面上的摩尔曼斯克港口图说:“3дecь kpan, ho he koheц——这里是边缘,但不是终点。”
我轻声重复那句俄语,忽然有种被这座城市深深理解的感觉。
我写入笔记:
“摩尔曼斯克不向你展示它的故事,而是让你在风里自己读懂它。”
来到摩尔曼斯克,就必须走近那艘传奇般的船——“列宁”号核破冰船。
它如今已退役,停靠在摩尔曼斯克港作为纪念馆。那是一艘庞然巨兽,黑红色的舰体在雪中如同某种沉睡的北方神明,静卧港边。
我在讲解员的带领下登上甲板,走入冷冽的控制舱,望见厚重仪表、裂纹舷窗与锈迹斑斑的操纵杆。那艘船曾横越北极破冰航行,也曾是苏联极地政策的象征。
讲解员伊琳娜轻声说:“它当年不只是船,是精神,是方向。”
我点头,在日志中写下:
“在冰面上开出航道的,不是螺旋桨,是意志。”
她带我来到引擎舱,那巨大的反应炉如一座沉睡的心脏,仿佛还在悄然跳动。我伸手抚摸一块冷冰冰的操控台,那一刻,内心竟有微弱回音。
“那是一艘拥有灵魂的船。”我轻声说。
伊琳娜点头:“是的,它听见你了。”
离开破冰船时,我特意走到船尾,抚摸那块钢铁表面的最后一道铆缝,仿佛能听见沉寂深处的轰鸣。
夜晚的摩尔曼斯克港口,有一盏永不熄灭的灯塔——纪念所有逝去水手的“海魂之光”。
我跟随港口方向的风声前行,一座耸立于海边岩石上的橙红色灯塔出现在夜色中。塔前是一座小型纪念广场,摆放着水手的名字、沉船的日期与一座燃烧不息的火盆。
一位裹着羊毛斗篷的老妇站在碑前,口中低声诵念着什么。我没有上前打扰,只在远处静静注视。风扬起她灰白的发丝,也扬起那一方铭刻历史的海图。
我写下:
“摩尔曼斯克的灯,不只是为归港者点亮,也为那些永远在海下漂流的名字,指引一条通往记忆的航道。”
港口另一侧,是苏联红旗、现代俄罗斯国旗与船旗共同飘扬的桅杆。那一刻,我第一次理解,什么叫真正的“港口灵魂”——它不属于政权,也不完全属于人类,而属于海。
摩尔曼斯克的白天短暂,真正活跃的,是极夜里的市集。
我走入中央市场,那是一座由旧仓库改建的市场建筑,内部却灯火通明,摊位林立。海鲜、奶酪、驯鹿肉干、橡木酒桶与各类极地装备应有尽有。
摊贩们用粗犷却热情的俄语招呼我,一位名叫阿尔焦姆的青年主动用不太流利的英语问我是否要尝尝“摩尔曼斯克三宝”:冷熏鲑鱼、雪松浆果酒与“极光糖”。
我当然答应。他边烤鱼边对我说:“这里虽然冷,但心是热的。”我吃了一口鱼,咸中带甜,仿佛大海被阳光亲吻后凝结的味道。
他问我:“你来自哪里?”
我说:“中国。”
他咧嘴笑了笑:“我们也有梦,只不过在雪里睡着。”
我写道:
“在摩尔曼斯克,冷不是主语,热才是修辞。”
市集的另一头,一位老妇弹奏着一架旧手风琴,围坐着几位老人喝着热蜂蜜酒,嘴中轻哼一首悲伤的海歌。我站在一旁听完,觉得那是一种跨越语言的慰藉。
离开前夜,我在高处的一家极地观测站等待极光。
天寒地冻,我裹紧羽绒大衣,倚靠在一根结冰的木桩边,仰望夜空。忽然,绿光在天空裂开一道口子,紧接着,如同天地翻页,极光缓缓划过黑幕。
它不同于罗瓦涅米的柔和,摩尔曼斯克的极光带着一种力度,是从大地深处挣脱出来的光芒,是雪原深埋百年的咒语被呼唤出来后的语言。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写下:
“极光之所以动人,不是因为它美,而是因为它出现在最深的黑暗之上。”
那一夜,我梦见自己站在冰海中央,极光如幕,海下却是成千上万沉睡的船骸与水手。他们仰望天光,像在等一个归航的信号。
我醒来时,天空仍暗。极光已隐去,但它留在我梦中,像某种不灭的回音。
清晨,我搭上开往西南方向的大巴,沿着科拉半岛的冰原离开这座城市。
车窗外是被北风撕开的森林,是冻得发青的湖面,是一座又一座通信塔孤独地守望地平线。而心中,是这座城市留给我最深的沉默与尊严。
我回望远去的摩尔曼斯克港,港口边那艘冰封中的货轮还在等它来年破冰的那一刻,而我,也即将破冰前行,驶向下一站。
那是一座临波罗的海之滨的中世纪城堡之城,是传说与黑砖之上的电子交响,是古老与未来共同哼唱的东欧之门——
塔林,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