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脚步,在亚得里亚海岸线上持续南北之间的回响。继杜布罗夫尼克之后,我抵达了克罗地亚的另一颗心脏——斯普利特。
这座城市没有杜布罗夫尼克那般戒备森严的高墙,也没有环海城廓那种一眼震撼的戏剧感。但它却像一位年老而温柔的旅人,用更生活化、更内敛却更深刻的方式,把帝国的余晖与日常的琐碎熨帖在一起,一砖一瓦里都浸透了海风与往昔的咸涩。
我在午后的阳光中抵达,海风从港口飘来,带着盐分、引擎声与船鸣。远处,那熟悉的轮廓像沉入岁月的雕塑般浮现——戴克里先宫,它静默于现代城市之中,如同一枚未曾脱落的旧梦。
踏入银门的那一刻,我便感觉到时间发生了塌陷。脚下是帝国的石砖,耳边却是咖啡馆的杯盏轻响。街角卖纪念品的小贩和古罗马石柱对望,石墙裂隙中生出植物,那些古老的浮雕已经风化,但气场仍在。
我走入皇宫中心的地下拱廊,拱顶高耸,阴凉处仍残存地中海早春的凉意。曾经的皇帝在此储藏物资,如今却成了艺术与手工艺的展馆。绘画、挂毯、雕塑、陶器,各自用语言与这古老地基对话。
一位画师正伏案作画,他抬头看我一眼,点点头,又继续在帆布上勾勒一只海鸟的翅膀。“我在为这座城画翅膀,”他说,“因为它早已不是帝国的遗址,而是一种能飞翔的记忆。”
我写道:“我们总以为历史已经尘封,其实它仍在我们呼吸的地砖之下,以另一种频率,悄声鼓动。”
继续深入,我看见一些年轻艺术家正围坐在石柱旁创作,他们用木炭在地面写字、画人、描绘过去与未来。有人画出戴克里先的侧影,也有人画了一只海豚跃入浪花。“我们不想复制历史,”一位女生说,“我们想让它继续生长。”
从宫殿正中沿石阶而上,我抵达斯普利特主教座堂。那座曾属于迫害基督徒的皇帝戴克里先的陵庙,如今成了教会的圣地。如此命运的转折,仿佛某种历史的嘲讽。
我站在门前仰望,浮雕上刻着古老神话的场景,光线在石纹上流转,似乎在提醒我,这一切并非尘封,而是轮回。
教堂内,香烛与光影交织,祭坛后的镀金十字架如星辰微颤。钟楼高耸,我登上石梯,脚步声在螺旋间回荡。风从窗口灌入,推开城市的帷幕:红顶密布,街道交错,港湾如一面镜子。
我低语:“统治或许终将消散,但留下钟声的灵魂,将永远振荡。”
钟楼顶端,风景辽阔,我不由自主地张开双臂感受风的洗礼。风从港口吹来,也从历史深处吹来,那一刻我仿佛站在千年之巅,聆听所有沉默者的合唱。
我坐在佩里斯提尔广场的石阶上,身后是主教座堂,眼前则是古柱环绕的广场,旅行者如波潮涌动。一位老人弹奏鲁特琴,旋律似曾相识,似是南斯拉夫时代的旧歌,悠扬而不哀伤。
阳光照在柱廊上,游客们静静聆听,有人微闭双眼,有人轻轻点头。我身旁,一位来自维也纳的旅者忽然开口:“在这片古城中,时间不是线性,而是圆。”
我笑而不语,心却被这句话牢牢拴住。另一边,一个孩子在模仿老人弹奏,胡乱拨弦,却引来满堂笑声,那一刻,我感受到的是传承。
午后的光影斑驳,我仿佛看见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的旅人坐在我这位置,听着不同的旋律,说着不同的语言,却都带着相同的沉醉。
穿过石拱门,便是本地市场。这里没有太多观光元素,只有纯粹的日子在流转。菜贩高声吆喝,橄榄油瓶在阳光下透出淡金色光泽,蜜枣、干鱼、无花果堆在木桌上。
我买下一小包无花果,边走边吃,那甜中带涩的味道恰似斯普利特的底色。石墙角落,一只橘猫蜷在椅下睡觉,摊主对我一笑:“它比我都老,是这里真正的守夜人。”
这句话如轻风拂面,让我鼻中微酸。
我继续往里走,看见一位老妇正用旧纸包着新鲜烘焙的面包递给邻居,两个少年蹲在台阶上打弹珠,石头墙上贴着手写的乐队演出通知。
文明,也许就藏在这些细碎中,一种无需证明却真实存在的尊严。
傍晚,我沿山道登上马里安山。山中松林茂密,鸟语间杂海风,林间步道安静得可以听见心跳。
观景平台上,一对年轻情侣手牵手望着海天交界。我则独自坐在石椅上,看着落日将港湾染成金黄。斯普利特在夕光中缓缓沉静,仿佛每一块石砖都在闭目呼吸。
我写下:“若这座城是帝国的回声,那么它的回响,便是一场不断延续的梦。”
山脚下传来晚祷钟声,一阵阵,在山谷中荡漾。夜风吹过,松针簌簌作响,我闭上眼,仿佛整座城市也随之沉入梦中。
夜色降临,古城墙被灯光洗涤,街道在光影中变得柔软。小巷中的酒馆灯火通明,杯盏声与低语声交织成一首夜曲。
我坐在柱廊下的酒吧角落,点了一杯本地红酒。墙上的老照片泛黄,一位女歌手轻哼古调,曲调温柔得像是从石缝中渗出的。
我不觉间想起自己的来路。多少座城市,多少面星空,多少个夜晚的独行?
一个醉汉向我举杯,他说:“你知道最幸福的是什么吗?是在一座不属于你的城市里,被风认出。”我举杯回敬,心中微热。
我在酒杯旁写道:“人终将在旅途中找到归属,而有些归属,只需一次深夜的风拂脸,就足够。”
天尚未亮,我便来到港口,看一艘小船在晨雾中驶离,灯光微闪。潮声如昨日之梦,轻轻拍打脚边。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这一章已被字迹写满。闭上笔,我望向地图上那一道闪光——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
一个名字,一个未知的注脚,正等待我用脚步去书写。
我轻声道:“卢布尔雅那,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