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十二年(崇祯二十七年),春。大明,京师。
决战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早已传遍了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遥远的马六甲,那片即将决定世界命运的蔚蓝之海。帝国的脉搏,仿佛都随着那支即将起航的主力舰队,而一同跳动。
然而,在京师这座北方的政治中心,另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致命的战争,也进入了最后的收官阶段。
……
诏狱。
这里是锦衣卫的专属监狱,也是整个大明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人间地狱。
自那场“京师风暴”以来,这里便人满为患。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公勋贵、朝廷大员,此刻都成了阶下之囚,在无休止的酷刑之下,哀嚎着,招供着,出卖着所有他们认识的人。
一份份沾满了鲜血的供状,雪片般地,从这里,送往了皇宫。
而在诏狱的最深处,一间还算干净的独立囚室里,关押着这次清洗中,身份最特殊的一个人。
——永王,朱慈炤。
他没有被上刑,甚至没有戴上镣铐。他依旧穿着那一身洁白的儒袍,只是因为多日的囚禁,而显得有些褶皱和暗淡。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草席之上,面前摆着一张小几,几上,是一盘已经下到了中盘的围棋。
他在自己与自己对弈。
“吱呀——”
沉重的牢门被推开,定王朱慈炯,缓步走了进来。
他看着依旧在从容对弈的永王,眼神复杂。
“四哥。”
永王仿佛没有听到,他只是捻起一枚黑子,思索良久,然后轻轻地,落在了棋盘之上。
“啪。”
清脆的落子声,在寂静的囚室中,显得格外刺耳。
“大龙……被屠了啊。”永王看着棋盘,轻声自语,仿佛在说棋,又仿佛在说别的什么。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定王,脸上,竟然还带着一丝温和的笑容。
“五弟,你来了。坐。”
定王沉默地在他对面坐下。
“前线……快要开战了吧?”永王问道。
“嗯,”定王点了点头,“太子皇兄,已经决定,在印度洋上,与西夷联合舰队,进行主力决战。”
“他还是老样子。”永王笑了笑,“永远是那么自信,那么……霸道。”
“父皇,下旨了。”定王没有接他的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卷明黄色的圣旨。
永王看着那卷圣旨,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丝僵硬。
他知道,最后的审判,来了。
定王没有宣读,只是将圣旨,轻轻地放在了棋盘之上。
永王伸出有些颤抖的手,缓缓地,展开了那卷决定他命运的丝绸。
上面的字,不多。
却字字诛心。
“……皇四子慈炤,性情乖张,结交匪类,不思君父之恩,反有觊觎之心。然,念其终无叛逆之实,亦无害兄之行。朕,不忍大开杀戒,令皇室血脉凋零……”
“……着,废去其‘永王’封号,贬为庶人。圈禁于凤阳祖陵,非朕旨意,终身不得出。其母田贵妃,一并前往,为其祈福诵经……”
“……钦此。”
没有赐死。
只是圈禁。
但对于永王这样的天潢贵胄,对于他这样心怀大志的潜龙来说,圈禁于凤阳祖陵,与死,又有什么区别?
那意味着,他这一生,将彻底与权力、与荣耀、与他所有的抱负,彻底绝缘。
他将作为一个被历史遗忘的失败者,在寂寥的祖陵之中,了此残生。
“呵呵……呵呵呵呵……”
永王看着那份圣旨,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凄凉,最后,变成了近乎疯狂的大笑。
他猛地一挥手,将整个棋盘,连同那份圣旨,全部扫落在地!
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如同他那支离破碎的野心。
“为什么?!”他猛地抬起头,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定王,那温润如玉的表象,第一次,被彻底撕碎,露出了里面那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狰狞与不甘!
“我哪里输了?!”
“我联络莫卧儿,行王道,欲兵不血刃而取印度,为大明拓土,我错了吗?!”
“我结交士绅,安抚旧勋,为的是稳定朝局,弥合新政之裂痕,我错了吗?!”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我朱家的江山!凭什么,凭什么他朱慈烺,就可以视天下为刍狗,视人命如草芥,去获取胜利,去夺走一切?!”
“就因为,他是嫡长子吗?!”
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质问着,将他心中所有的不甘与怨恨,都宣泄了出来。
定王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直到永王咆哮完毕,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他才缓缓地开口。
“四哥。”
“你没有输在你的策略上。你的‘王道’,很高明。甚至,比皇兄的‘霸道’,更适合治理一个守成的国家。”
“你,输在了你的心。”
定王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臣子’。”
“在你的心里,你和他,是在‘争’。你争的是父皇的宠爱,争的是朝臣的支持,争的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而他,”定王的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他从一开始,就没把你当成对手。他的眼里,是整个世界。是星辰大海。”
“父皇分封我们兄弟,让我们出海开拓,不是为了让我们内斗,是为了让我们,成为他征服世界的、最锋利的爪牙。”
“顺从他,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控半个印度的亲王。”
“违逆他……”定王看了一眼地上那散落的棋子,“你,便什么都不是。”
“这,就是区别。”
永王呆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定王,看着这个曾经在他眼中,毫不起眼的五弟。他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看懂过,他的任何一个兄弟。
他更没有看懂,那个高高在上的,父皇。
是啊……父皇,为什么会如此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太子那一边?
因为,太子,能带给他一个超越汉唐、君临世界的……大明帝国。
而他,不能。
想通了这一切,永王眼中的疯狂与不甘,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死灰般的、彻底的绝望。
他知道,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知道了。”他无力地垂下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定王站起身,最后看了他一眼。
“四哥,凤阳……很冷。多带些衣物吧。”
说完,他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间囚室。
门外,是京师初春的、冰冷的阳光。
定王知道,从这一刻起,大明帝国,再也没有什么“太子党”与“永王党”之争了。
也再也没有了所谓的“双线危机”。
帝国的内部,所有不和谐的声音,都已被彻底抹除。
只剩下了一个人的意志,一个人的声音。
那便是,那位即将率领帝国,与整个西方世界,进行终极对决的……
储君。
斩断了这最后一根名为“兄弟”的桎梏,那条来自东方的巨龙,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张开他那遮天蔽日的、真正的翅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