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深夜,邺城东宫
烛火通明,将宫殿映照得如同白昼,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躁动。明日,待先帝高欢的灵柩运抵皇宫,太子高澄便将在那肃穆的灵前,正式继位,成为这大齐帝国新的主宰。
此刻,东宫深处,高澄正与他最核心的四位心腹——陈元康、崔暹、宋游道、邢邵,进行着登基前最后的事宜确认。高澄身着常服,但眉宇间那股即将君临天下的意气风发已难以掩饰。他端坐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的桌面,听着下属的汇报。
陈元康作为“澄清阁”主,情报工作最为细致,他率先开口,声音沉稳:“殿下,一切顺利。预计明日午时正刻,先帝灵柩便可准时抵达皇宫正门,沿途护卫已再三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崔暹负责检查京畿防务,语气带着的笃定:“城内各处要害,均已布置下绝对忠诚的甲士。明日典礼期间,邺城将如铁桶一般,绝无任何人敢滋生事端,破坏殿下登基大典!”
宋游道掌管文书机要,补充道:“各地未能亲临邺城的文武大员,其效忠信函均已快马送至。言辞恳切,皆表示拥戴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人心可用。”
邢邵则负责外交联络,接口道:“汉国使者长孙兕已经抵达邺城,明日将准时前来观礼,以示对殿下……不,是对陛下您的承认。至于南梁使团,路途遥远,恐怕是赶不上了。”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一幅完美登基的蓝图呈现在高澄面前。他们眼中无不闪烁着炙热而兴奋的光芒,明日之后,他们便是从龙首功,将与高澄一同站在这北齐权力的最巅峰,共享荣华,执掌乾坤!
高澄听完,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他微微颔首,盛赞道:“好!诸位爱卿办事,朕……孤心甚慰!有卿等辅佐,何愁大业不成?”他下意识地改了口,已然以“朕”自称。
就在这时,“咕噜噜——”几声腹鸣不合时宜地响起,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陈元康、崔暹等人脸上不禁露出一丝尴尬。高澄先是一愣,随即恍然大笑:“哈哈哈!是了是了,这几日为了明日大典,诸位爱卿确是废寝忘食,操劳过度。是孤疏忽了!”他心情极好,大手一挥,对殿外侍立的宦官吩咐道:“去!传膳房兰京,即刻做一桌精致小菜送来,孤要与几位功臣小酌几杯,以示犒劳!”
“谢殿下厚赐!”四人闻言,喜笑颜开,纷纷躬身道谢。能在登基前夜与未来的皇帝共进宵夜,这不仅是恩宠,更是无比荣耀和信任的象征。
约莫半个时辰后,殿外传来脚步声。庖厨兰京低着头,领着四个同样低眉顺眼的下人,提着沉重的食盒走了进来。他们脚步轻缓,动作似乎带着一种异样的僵硬。
高澄正与陈元康谈论着明日典礼的细节,见兰京进来,随意地瞥了一眼,带着主人对奴仆惯有的训斥口吻道:“你这狗奴!让你做几个菜,竟磨蹭了这许久?是不是又躲懒去了?!”
兰京没有像往常一样惶恐请罪,他甚至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与那四个下人一起,动作略显迟缓地将食盒中的菜肴一盘盘取出,摆放在桌案上。菜肴精致,香气扑鼻,但摆放完毕后,他们并未像寻常仆役那样立刻退下,而是垂手默立在了一旁。
高澄皱了皱眉,觉得这奴仆今日有些失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一直沉默不语的兰京,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平日的恭顺,而是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决绝的杀意!他宽大的庖厨衣袖中寒光一闪,一柄磨得雪亮的切肉短刀已被握在手中!
“动手!” 兰京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野兽般的嘶吼!
他身后的四名“下人”几乎同时动作,迅捷无比地从腰间、袖中掏出隐藏的短刃,如同扑食的猎豹,分别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陈元康、崔暹、宋游道、邢邵四人猛扑过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电光火石之间!
高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他猛地站起,指着兰京,又惊又怒地大喝:“兰京!你……你要干什么?!”
“送你去见你爹!”兰京厉声回答,声音因极致的恨意而扭曲。他不再有任何废话,身形一窜,手中切肉刀带着一道凄冷的寒光,直劈高澄面门!
高澄虽有些武艺,但事发突然,且养尊处优已久,慌乱之下竟被脚下的坐席绊倒,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痛——崴了脚!他惨叫一声,狼狈不堪地顺势滚入沉重的桌案之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兰京这夺命一刀。
“保护殿下!” 陈元康反应最快,他虽然主要负责情报,乃一介书生,但此刻展现出了惊人的忠诚。他毫不犹豫地赤手空拳扑向兰京,试图抱住对方,为高澄争取时间。然而,他哪里是每日操刀、蓄谋已久的兰京的对手?兰京侧身轻易躲过,反手一刀,精准狠辣地刺入了陈元康的小腹!
“呃啊——!” 陈元康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踉跄后退,低头看去,只见鲜血汩汩涌出,肠子都已从伤口滑出少许。他脸上满是痛苦与不甘,重重地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眼看是不活了。
另一边,崔暹、邢邵、宋游道三人更是凄惨。他们本就是文臣,手无缚鸡之力,而那四个假冒下人的刺客,乃是高洋精心挑选、训练的死士,身手矫健,出手狠毒。崔暹和宋游道几乎没来得及做出任何有效抵抗,就被按倒在地,刀光闪过,瞬间毙命。
邢邵仗着对东宫路径熟悉,平日又常为高澄搜罗美女,对这里了如指掌,他趁着混乱,连滚带爬地试图冲向殿门求救。眼看手指就要触到门框,一个名叫阿改的死士如同鬼魅般追上,一把揪住他的后领,猛地将他拽了回来!邢邵脸上刚刚浮现的求生希望瞬间化为绝望的惊恐,阿改手中短刀毫不犹豫地在他脖颈间一抹——鲜血喷溅,邢邵软软倒地,双目圆睁,气绝身亡。
短短片刻,高澄的四位心腹重臣已全部倒在血泊之中!
此时的兰京,脸上溅满了鲜血,神情狰狞如同地狱恶鬼。他一把掀翻了沉重的桌案,露出了蜷缩在下面、因脚伤和恐惧而无法移动的高澄。
“狗贼!纳命来!” 兰京怒吼着,挥刀猛砍!高澄无处可躲,身上接连中刀,鲜血迅速染红了他华贵的衣袍。剧痛和生命的飞速流逝让他意识模糊,他口中不断涌出鲜血,望着眼前状若疯魔的兰京,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不甘,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荒谬感。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含混不清地吐出了他人生中最后的四个字:
“可惜!可惜……!”
不知是在可惜自己壮志未酬,死在登基前夜?还是在可惜这精心谋划的一切,竟毁于一个庖厨之手?亦或是,在可惜自己这短暂而绚烂、却又充满罪恶的一生?
话音未落,兰京的最后一刀,已然致命。
咚!
年仅十八岁的高澄,身躯重重倒地,眼中最后的神采彻底涣散。这位曾经叱咤风云,逼死北魏皇帝,与父亲高欢明争暗斗,最终胜出,眼看就要登顶的权力巨擘,竟以如此荒诞而惨烈的方式,倒在了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死于一个他平日呼来喝去的厨子之手。
回顾他短暂的一生,喝过最烈的酒,玩过最美的女人,打过酣畅淋漓的胜仗,逼死过名义上的君主,在权谋中斗垮了强大的父亲,甚至做出了奸污庶母这等悖逆人伦之事……世人不敢想、不敢为之事,他几乎做了个遍。从某种意义上说,他这十八年,活得足够“精彩”,也足够肆意,似乎……也算没白活一场。
回到现场——————
殿内的惨叫声和打斗声,终于惊动了门外的侍卫。太子贴身侍卫王纮和纥奚舍乐察觉不对,立刻拔刀冲了进来。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殿内除了兰京,竟还有四名同伙!
一场混战在宫殿内爆发!王纮武艺高强,奋力搏杀,接连砍伤两名刺客,但终究寡不敌众,被一名刺客从背后偷袭,身受重伤,血流如注,倒地不起。纥奚舍乐武艺稍差,被两人围攻,最终力战而亡,血溅宫柱。
这边的厮杀声,终于彻底惊动了东宫的内的膳房。很快,膳房主管薛丰洛带着一群闻讯赶来的庖厨、杂役,他们手中拿着菜刀、棍棒等一切能作为武器的东西,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这群人虽然不懂战阵,但人数众多,且满腔愤怒,一拥而上,很快便将已经筋疲力尽、负伤多处的兰京及其剩余同党全部制服,捆绑了起来。
宫殿内,烛火依旧摇曳,映照着满地狼藉、横七竖八的尸体和淋漓的鲜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死亡的气息。明日即将举行的登基大典,此刻已然成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笑话。
大齐的权力中心,在这一夜,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恐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