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将军站在军事地图前,粗糙的手指缓缓划过徐州城周边的地形。油灯在他坚毅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那双饱经战火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落在标志着日军可能进攻路线的箭头上。
“老李,”他转过身,声音低沉而有力,像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闷雷,“现在徐州城的老百姓也都安顿好了,我们要给他们迁到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防止鬼子再反扑。”
李将军正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椅上,手中摩挲着一只旧怀表——那是他阵亡的长子留下的遗物。他抬起头,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像是被刀刻上去的,每一道都记录着一场惨烈的战役。
“是啊,老薛。”李将军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乡亲们受的苦够多了。城南那片山区易守难攻,是个好去处。只是这迁徙路上,难保不会遇到鬼子的侦察机。”
薛将军大步走到窗前,双手撑在窗框上,凝视着窗外夜色中的徐州城。远处的几处废墟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像是这座城市尚未愈合的伤口。
“粮食和药品我已经派人去筹备了,”薛将军说,“只是那个阿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硬,右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配枪上,“他很狡猾,我多次想要与他的部队交手,但他总是躲着不出来。”
薛将军猛地转身,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我料定必然有阴谋!这个老狐狸,从来不会白白放弃战机。他越是避而不战,我越觉得脊背发凉。”
李将军缓缓站起身,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凉茶。茶水在粗糙的陶杯中微微晃动,映出他忧虑的面容。他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承载着太多的重负:“现在云飞兄弟和李三兄弟都受了伤,怎么说也要休养养养。特别是李三兄弟,他受了电刑,而且肩胛骨还被子弹打穿了……”
窗外传来伤兵营里隐隐的呻吟声,李将军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老薛,还有更棘手的事。我知道那个汉奸郭师长,在咱们的军队内部安插了情报人员。咱们最近的详细作战计划有泄露的风险,必须严格保密。”
“什么?!”薛将军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地图卷起了一角,“这个卖国求荣的狗东西!我早就说过,姓郭的投诚投得太容易,果然有诈!”
李将军做了个向下压的手势,示意薛将军控制情绪:“小声点,隔墙有耳。这事只有你我知道,切莫打草惊蛇。”
薛将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门口,轻轻拉开一条门缝,确认外面没有旁人,这才重新关好门,压低声音说:“还要防止这些鬼子的特务造谣。上个月就有人在散布谣言,说我们要放弃徐州,搞得人心惶惶。”
“没错。”李将军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份密报,“这是今早截获的日军电报,他们似乎对我们的兵力部署了如指掌。”
两位将军凑在油灯下,昏黄的光线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上,显得格外高大。薛将军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死死盯着那份密报,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嚼碎。
“看来,是时候清理门户了。”薛将军的声音冷得像冰。
李将军却摇了摇头:“不急,留着这条线,或许还能将计就计。”
突然,远处传来一声爆炸的闷响,桌上的油灯随之晃动。两位将军同时直起身子,侧耳倾听。当确认那只是工兵在爆破障碍物后,他们才松了口气。
李将军重新坐回椅子上,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些:“老薛啊,李三兄弟和云飞兄弟,韩璐姑娘和二师姐,咱们得好好犒劳他们。”
薛将军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是啊,这些年轻人,真是好样的。”他走到李将军身旁,拍了拍老战友的肩膀,“他们打入敌人内部,临危不惧,尤其是李三兄弟...”
说到这里,薛将军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那次在鬼子的监狱里,李三被严刑拷打三天三夜,硬是一个字都没说。后来韩璐姑娘告诉我,他的十个指甲都被拔掉了,却还在用血在墙上画地图,想办法传递情报。”
李将军的眼圈红了,他低头看着手中的怀表,表盖上有一道深深的划痕——那是他儿子牺牲时,子弹擦过的痕迹。
“我儿子要是还活着,也该像李三这么大。”李将军轻声说,手指轻轻抚过表盖,“这些年轻人,他们真的是大英雄。”
薛将军点点头,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正在为这片土地浴血奋战的年轻面孔。
“等这场仗打完了,”薛将军说,“我要亲自为李三戴上勋章。”
“到时候,我们一起。”李将军站起身,与薛将军并肩而立,“但现在,我们得先确保他们能活到那一天。”
两位老将军相视无言,却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决心。油灯噼啪作响,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是两个守护着这座城市的巨人。
夜深了,但徐州城的守卫者们,无人入眠。
指挥所内烟雾缭绕,昂贵的南洋雪茄与劣质的烟草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甜腻。阿南司令官背对着门口,正欣赏着墙上那面巨大的、标注着无数箭头和符号的军事地图。他的背影挺直,军服一丝不苟,即使是在这间临时的指挥所里,他也维持着帝国军人应有的仪态。
郭师长几乎是弓着腰,蹑手蹑脚地挪进来的。他的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卑微的笑容,眼角与嘴角的皱纹都向下耷拉着,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重量。他双手紧张地互相摩挲着,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司……司令官阁下,”郭师长的声音干涩而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更顺耳一些,“我上次……遵照您的指示,把……把杨树屯那边……不少老百姓,都给您送过来了。听说……听说寺内将军和内村大将他们……已经把他们都……处理掉了。”
他说到这里,喉咙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不敢看阿南的背影,目光游离在地面那昂贵的地毯花纹上,仿佛能从里面找到一丝勇气。
“您看,”他鼓起勇气,抬起头,脸上那讨好的笑容更加明显,却也更加僵硬,“我这回,算是立了功了吧?我老娘,年纪大了,身体一直不好……还有我那小儿子,才六岁,不懂事……还有我媳妇,她就是个妇道人家……您高抬贵手,是不是……是不是可以放他们走了?我保证,他们走了之后,我一定更加尽心尽力为皇军效劳!”
阿南司令官没有立刻回头。他依旧凝视着地图,仿佛那上面有着无穷的奥秘。沉默在房间里蔓延,每一秒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郭师长的心上。终于,阿南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赞许,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郭师长脸上。那目光中蕴含的轻蔑,浓得化不开,像一层寒霜,瞬间冻僵了郭师长脸上勉强维持的笑容。
“郭师长,”阿南开口了,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但字句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石子砸出来,“我最讨厌的,就是杀害手无寸铁的老百姓。”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郭师长耳边炸响。他愣住了,完全无法理解这话里的意思。阿南向前踱了两步,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把杨树屯的老百姓,那些农夫、妇人、老人,甚至可能还有孩子,”阿南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绑起来,像驱赶牲畜一样送到我们帝国的部队面前。然后,你站在安全的地方,听着远处的枪声,心里盘算着,用这几百条人命,能不能换回你那几条亲人的命。”
他停在郭师长面前,身材并不比郭师长高大多少,但那无形的气势却完全压倒了对方。他微微歪着头,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
“看起来,在你的心里,只有你的老娘、孩子、媳妇是家人,是宝贝。杨树屯那些人的老娘、孩子、媳妇,就不是家人,就可以随意牺牲,是吗?”阿南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你用别人的性命,铺一条救自家人的路。郭师长,你的良心,太坏了。”
“轰”的一声,郭师长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随即又迅速褪去,留下彻骨的冰凉。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想辩解,想说“是你们逼我的”,想说“我也是没办法”,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变成了一阵无意义的“咯咯”声。额头上、鼻尖上瞬间沁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感觉脚下的地面都在晃动。阿南的话像一面镜子,赤裸裸地照出了他内心深处最丑陋、最不愿面对的部分——那为了自保而不惜一切的卑劣。
“我……我……”郭师长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想离阿南那洞察一切的目光远一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仅是因为家人的命运,更是因为自己那被戳穿的、无处遁形的灵魂。
情急之下,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无伦次地哀求道:“那……那女生……不,司令官阁下!求求您!至少……至少放了我的家人!还有……还有我那几十个跟着我过来的兄弟!他们都是听我的命令啊!他们是无辜的!您放他们走,我留下!我给您当牛做马!”
他几乎是带着哭腔,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跪下去。他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只希望能换来一线渺茫的生机。
阿南司令官冷冷地看着他这番丑态,脸上没有任何动容。他重新转过身,走向那张宽大的办公桌,用背影对着郭师长,仿佛多看一眼都嫌脏。
“绝——不——可——能!”
四个字,如同四把铁锤,一字一顿,冰冷、坚硬、毫无转圜余地地砸了下来。每一个字,都彻底粉碎了郭师长心中最后的希望。
郭师长僵在了原地。脸上那惨白的颜色渐渐变成了一种死灰。他挺直的背脊仿佛瞬间被抽走了骨头,彻底地佝偻了下去。脑袋无力地垂下,目光呆滞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刚才进门前那点卑微的希望和算计,此刻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空洞。他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默默地站在那里,连周围浑浊的空气,都似乎因为他而变得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了。
阿南没有再看他一眼,仿佛他从来就不存在。指挥所里,只剩下雪茄烟雾无声地缭绕,以及一个背叛者彻底沉沦的、绝望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