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的手指从剑柄上缓缓松开,指尖在鞘身划过一道浅痕。那辆公交车早已拐出视线,轮胎碾过的泥印在晨光里泛着湿气,车尾灯熄灭的瞬间,他眼底的紧绷也跟着暗了一分。
“门关了。”他说,“可它曾开着。”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落进静水。叶婉儿抬头看了他一眼,风把她的发丝吹到唇边,她没有去拨,只是将手按在胸口,那里藏着那片残炉碎片。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但她能感觉到一丝余温,像是从体内渗出来的。
“我以前不怕死。”她说,“我以为我不怕。直到站在阎罗殿前,听见虚影说‘一人须舍记忆’的时候,我才明白——我怕的不是死,是忘了为什么而战。”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但另外两人听得很清楚。憋宝人站在稍后的位置,喘息还未完全平复,胸口起伏间仍带着浊气残留的滞涩感。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掌纹里还嵌着一点灰黑色的渣滓,阳光一照,竟微微反光。
“你记得就好。”憋宝人终于开口,“有些人进了地府,出来时心已经留在里面了。他们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记得那些鬼哭和符火。”
叶婉儿点头。她想起通道里的怨灵,领头鬼魂颈上的黑链,还有那个从顶部落下、七窍流血的男人临终前吐出的两个字:“别信……”那时她以为是指敌人,现在想来,或许是在提醒他们——别信眼前的一切,也别信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我在那一瞬想过逃。”陈智忽然说。
这话让另两人同时看向他。他背对着初升的太阳,轮廓被镀上一层淡金,神情却比任何时候都真实。
“不是怕死,是怕撑不住。那一战,我们差点被合体的鬼魂撕碎。雷阵引爆前两息,我的手在抖。我不是不信你们,是不信我自己还能赢。”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脚下的水泥路面上。裂缝中钻出一株野草,叶片上挂着露珠,正随着风轻轻晃动。
“后来我想通了。力量不是靠蛮打堆出来的。真正有用的,是我记住每一次失败的节奏——哪一步慢了,哪个符引偏了,谁的气机断了。我开始看,而不是冲。”
叶婉儿静静听着。她知道他说的是哪一场战斗。那时她以精血引爆《裂魂诀》,红线断裂,缚命丝暴露,若非陈智及时调整雷阵方位,憋宝人的铜炉早已被阴气腐蚀殆尽。
“所以你是从那时候开始变的?”她问。
“是从我发现,我可以等。”他说,“等一个最合适的时机出手。不再急着证明什么。”
憋宝人咳嗽了一声,这次咳出的不再是黑絮,而是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痰。他抹了把嘴,低声道:“你们有没有觉得……有些东西,不是被打出去的,而是长进来的?”
“什么意思?”叶婉儿皱眉。
“我在地府里感知到的地脉,和现在人间的不一样。那种扭曲感,像是被人用钝刀一点点割过。可更可怕的是——”他抬起手,摊开掌心,“我刚才察觉到,我体内还有点东西没排干净。它不像邪祟,也不像怨气,倒像是……某种回响。”
三人沉默下来。风吹过坡顶,带起衣角翻飞的声音。
“你是说,它还在影响你?”陈智问。
“我不知道是不是影响。”憋宝人苦笑,“我只是怕,有一天我会突然做出一件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事,然后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是我了。”
叶婉儿走上前一步,伸手搭在他手腕上。她的指尖微凉,但脉搏稳定。
“你能说出来,就说明你还清醒。”她说,“真正的危险不是外来的侵蚀,是明明变了却浑然不觉。你能察觉异常,就还没丢。”
憋宝人望着她,良久,嘴角慢慢扬起一点弧度。
“也许吧。”他说,“但我得练得更快些。不只是为了对付外面的东西,也是为了守住里面这个自己。”
陈智点头。“我们都得练。不只是法术,还有脑子,还有心。”
“那你打算怎么练?”叶婉儿问他。
“先从记住每一个细节开始。”他说,“比如刚才那辆车。车牌模糊,但车身老旧程度和行驶轨迹不符。它不该出现在这里,尤其在这个时间。”
“你也发现了?”憋宝人眼神一凝。
“不只是车。”陈智补充,“司机帽檐压得太低,副驾有人影,却没有投射在车窗上。而且——它的轮胎声太匀了,像是空转模拟出来的。”
叶婉儿瞳孔微缩。“你是说,那可能根本不是一辆真的公交车?”
“我不知道。”陈智摇头,“但我知道一件事:我们以为走出了地府,可有些东西,也许早就跟着我们一起出来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远处城市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清晰,高楼间的灯光陆续熄灭,街道开始有零星车辆驶过,一切看似正常。
可他们都知道,正常本身就是一种异常。
“所以接下来怎么办?”憋宝人问。
“回去。”陈智说,“但不是为了躲,是为了准备。我们要把每一招、每一道符、每一次判断,都练到能在睡梦中本能反应的程度。不能再靠运气活着。”
叶婉儿握紧了胸前的炉片。“我也不会再逃避恐惧。它让我看清了自己的极限,也让我知道该往哪里走。”
憋宝人深吸一口气,抬手拍了拍铜炉。炉身轻微震颤,发出一声低鸣,像是回应。
“那就练。”他说,“练到哪怕只剩一口气,也能认出真假,分清敌我。”
三人并肩而立,面向朝阳。光线洒在脸上,暖而不灼。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在湿润的泥土上,与昨夜的黑暗彻底割裂。
陈智抬起右手,看了看掌心。那道旧疤几乎看不见了,皮肤平整,色泽如常。他握了握拳,再松开,动作流畅,毫无滞碍。
叶婉儿的手也不再颤抖。她将炉片重新收好,动作干脆利落。
憋宝人仰头望天,云层已散,天空呈现清澈的蓝。他嘴角含着笑,眼角却堆满疲惫。
“我们还得走很久。”他说。
“那就走。”陈智迈步向前。
叶婉儿跟上。
憋宝人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山坡。岩壁静默,草木无异,仿佛从未有过裂隙,也从未吞没过任何人。
他转身,抬脚踩上水泥路面。
鞋底与地面摩擦,发出清晰的声响。
前方公路蜿蜒伸展,一辆环卫车缓缓驶过,洒水口喷出扇形水雾,在晨光中映出一道微型彩虹。
憋宝人忽然停下。
他盯着那道彩虹,瞳孔收缩。
水雾中的光弧,竟是逆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