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底的泥土带着夜露的湿意，鞋底踩进去时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陈智的手还搭在憋宝人肘弯处，力道没松，人也没动。他盯着前方那片灰蒙蒙的坡地，喉咙里像堵着一团干涩的灰烬。
憋宝人慢慢抽回手，撑着膝盖蹲下。指尖抠进土里，带出一小截发白的塑料边角。他捻了捻，又凑近鼻尖闻了一下，忽然笑了，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这味儿……是垃圾堆晒太阳的味道。”
叶婉儿站在两人身后半步，袖口垂落，遮住了手腕内侧尚未愈合的裂口。她没说话，只是将左脚往前挪了寸许，让靴子完全踩实在水泥路基上。那块铁牌还在原处，锈得只剩一个“界”字的竖笔，斜插在草丛里。
风从坡下卷上来，吹散了最后一丝阴寒气。远处虫鸣断续响起，一声，两声，接着连成一片。
陈智抬起右手，掌心朝上。阳光还没照到手上，但皮肤已经感知到了那种微弱的暖意。他记得最后一次感受到这种温度，是在七年前父亲烧毁祖宅那天。火光映在脸上，烫得睁不开眼。现在不一样。这光不灼人，只轻轻贴在皮肉上，像一层薄纱。
他缓缓握拳，又松开。掌心那道旧疤泛着浅白，再没有刺痛感。
叶婉儿终于迈步，走到他身侧。她的影子落在地上，细长而清晰，随着天光渐亮一点点缩短。她低头看了会儿，忽然弯腰，从土里挖出那片残炉碎片。金纹已经黯淡，摸上去冰凉。她用拇指抹去表面浮土，然后轻轻放回掌心，任它贴着皮肤停留了几息，才缓缓收进怀中。
“不是幻境。”憋宝人喃喃道，这次声音稳了些。他扶着一块岩石站直，目光扫过荒坡、野径、远处公路上模糊的标线。一切都太普通了。普通到让人想哭。
陈智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坡顶。城市轮廓在晨雾中浮现，高楼剪影参差，有几盏灯还亮着。没有符阵流转，没有阴兵列阵，也没有血河倒悬。只有人间最寻常不过的清晨。
叶婉儿跟上来，脚步落在他右后方，位置和刚才一样。她望着那片灯火，眼神平静，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憋宝人喘了口气，抬手抹了把脸。脸上沾着泥灰和干涸的血渍，指尖划过颧骨时带下一点皮屑。他不在乎。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东方的云层正在变薄，透出淡淡的橙红。
第一缕阳光落下来的时候，陈智没有闭眼。
光打在他肩头，顺着披风边缘滑落，在剑鞘上留下一道斜长的亮痕。他感觉到肌肉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太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度。那股颤抖从肩胛蔓延到手臂，再到指尖，像是身体在重新记住某种早已遗忘的节奏。
叶婉儿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光线已铺满视野。她看着自己的手背，皮肤在晨光下显出久违的血色。她曾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这样的颜色——不是惨白，不是青紫，也不是被符火烧灼后的焦黑，而是活人的红润。
她轻轻吸了口气。空气清凉，带着草根和湿土的气息，还有远处隐约飘来的油烟味。她记起来了。这是早市炸油条的味道。
憋宝人突然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震得胸口发闷。但他没停下，反而越咳越用力，直到喉咙深处涌上一股腥甜。他张嘴，吐出一口浊气，夹杂着灰黑色的絮状物，在阳光下瞬间蒸发。
“清了。”他说，嘴角咧开，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脏东西，排出来了。”
陈智转头看他。憋宝人正仰着脸，让阳光直直照进眼睛。他眯着眼，眼角皱成深沟，可那笑容却是真实的。
三人并立坡顶，谁都没再说话。
风更大了些，吹动衣角猎猎作响。一只鸟从树梢飞起，掠过公路，消失在楼宇之间。
陈智迈步下坡。脚步沉重，每一步都像踩在未干的水泥上，留下深深的印痕。但他走得稳。叶婉儿紧随其后，手指轻轻按在胸口，那里藏着炉片，也藏着还未消散的玄黄气余韵。
憋宝人落在最后。他走得很慢，腿像是灌了铅，可脊梁始终挺着。快到坡底时，他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那片岩壁静静矗立，与周围山体毫无二致。没有裂缝，没有旋涡，什么都没有。
他嘴唇动了动，低声道：“门关了。”
陈智没有回头，只应了一声：“嗯。”
他们踏上水泥路面。鞋底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格外清晰。
远处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车灯在晨雾中划出两道光轨。车身斑驳，漆皮剥落，车尾牌照沾满泥浆，数字模糊不清。
车速很慢，像是刚启动不久。轮胎碾过路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
陈智停下脚步，盯着那辆车。他的视线落在车牌上，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叶婉儿察觉到他的停顿，也随之驻足。她的目光扫过车身，最终停留在驾驶座方向。司机戴着帽子，脸看不真切，但副驾座位上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公交车从他们面前驶过，卷起一阵尘土。
陈智抬起手，挡在眼前。尘土落下来，有些钻进了袖口，有些粘在脸上。他没擦。
车尾灯一闪，消失在拐角。
憋宝人喘着气走过来，站定在他另一侧。他望着空荡的公路，忽然说：“我们还得走多久？”
陈智没回答。他只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那道疤在阳光下几乎看不见了。
叶婉儿伸手扶了扶鬓角的发丝，目光落在前方蜿蜒的公路上。路边的野草被风吹得摇晃，一根细茎上挂着颗露珠，正缓缓滑落。
憋宝人抬起脚，准备继续前行。
就在这时，陈智忽然开口：“那辆车……”
他话没说完。
叶婉儿猛地侧头看向他。
陈智盯着空荡的路面，瞳孔微缩。他的右手缓缓移向背后剑柄，指尖触到那道浅淡的刻痕。
剑鞘上的名字已被磨平，但指腹仍能感觉到凹陷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