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仙云缭绕,月色被浓厚的云层遮掩,只透下些许惨淡的清辉。
室内,一盏古老的蟠螭纹青玉灯散发着稳定却不算明亮的光芒,将杨十三郎的身影长长地投在身后的书架上。
书架鳞次栉比,堆满了各式玉简、兽皮卷,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的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寂。
杨十三郎独坐案前,眉头微蹙,指尖轻轻划过一枚色泽暗淡、显然有些年头的玉简。
这正是记录“月宫仙子盗药叛逃案”的原始卷宗副本,是他费了些心思才从浩如烟海的档案中调阅复刻出来的。
他深吸一口气,神识缓缓沉入玉简之中。
卷宗内容古板而简洁,充斥着官样文章的味道:“案发王母诞辰前夜,戌时三刻,镇守丹霞宫力士奏报,藏宝阁禁制被破,失太阴凝髓膏一瓶。经查,乃广寒宫仙子嫦娥身边侍月玉女吴曦所为,其人行踪不明,疑叛逃下界……”
他看得极为仔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斟酌。
当读到“守卫记录无异状”时,他指尖一顿,轻轻在玉简上点了点。
此时,千机君的声音在他神识中响起,带着一丝惯有的清冷与讥诮:“诞辰前夜,天庭欢庆,守卫反而最是森严。‘无异状’?这三个字,本身就是最大的异常。要么是记录者渎职,要么……便是有人希望它‘无异状’。”
杨十三郎在心中默问:“师兄,这‘太阴凝髓膏’,究竟是何效用?”
“此物名头不显,却颇为偏门。”
千机君解答道,“它并非增长修为的灵丹,而是滋养、粘合受损神魂本源的圣品。对走火入魔、神魂遭创之辈有奇效,但对于一个意图‘叛逃’、需要提升战力的人来说,近乎鸡肋。”
杨十三郎眼神一凝:“修复神魂?这与叛逃的动机确实相去甚远。卷宗说她盗宝后便不知所踪,再无任何后续记载,仿佛此人就此蒸发。”
“蒸发?呵呵,”
千机君冷笑一声,“天庭最擅长的,便是让不该存在的人和事‘蒸发’。你看这定罪逻辑——失窃,是她最后被目睹在场;失踪,便等于叛逃。环环相扣,看似合理,实则根基虚浮,全是臆测,缺乏她与外界勾结或潜逃下界的实证。这更像是一份……急于结案、盖棺定论的文书。”
杨十三郎放下玉简,身体微微后靠,目光锐利起来。“所以,关键点有三:一、盗药时间点的守卫记录存疑;二、所盗药物与叛逃动机严重不符;三、整个案件缺乏关键实证,结论草率。”
“不错。”
千机君肯定道,“师弟,此案绝非表面那么简单。那吴曦盗取专治魂伤的灵药,她要去救谁?或者……是谁需要她去救?这背后,恐怕藏着一桩天庭不愿人知的秘辛。”
杨十三郎将玉简轻轻合上,青玉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官方的记录漏洞百出,反而像是一张欲盖弥彰的网。
月宫仙子吴曦的身影,在这疑云之中,非但没有变得清晰,反而更加扑朔迷离。
他知道,仅仅依靠这份卷宗,永远无法触及真相。他需要更直接的线索,需要去案发地,去一切开始的地方看一看。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窗外广寒宫旧址的方向,那里,清冷依旧。
翌日黄昏,广寒宫旧址,残阳如血,为广寒宫斑驳的断壁残垣涂抹上一层凄艳的暖色,却丝毫驱不散此地积年不化的清冷。
昔日仙娥起舞、桂香馥郁的宫阙,如今只剩大片倾颓的基址和几根孤零零矗立的玉柱。
那棵传说中的月桂树早已枯死,虬结的枝干指向暮天,如同绝望的控诉。
杨十三郎与戴芙蓉并肩立于废墟前,脚下是破碎的琉璃瓦和风化的玉石砖。微风穿过空洞的窗棂,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好重的寂寥之气,”
戴芙蓉轻声道,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目光扫过荒芜的庭院,“即便过了这么久,还能感觉到那种……无处可去的悲伤。”
杨十三郎微微颔首,神识如水银泻地般铺开,仔细感知着每一寸空间。这里灵气稀薄紊乱,时光仿佛在此停滞。“师兄,可以开始了。”
“……凝神静气,专注于残存的气息波动最强之处。”
千机君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指引着他运转法力。
杨十三郎依言而行,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法印,指尖泛起微光。
他施展出千机君现场教学的“溯影寻踪术”,捕捉残留在此地的过往片段。
法术波动如涟漪般荡开,周遭的景象开始微微扭曲,浮现出重重模糊的虚影——有飘飞的衣袂,有清冷的剑光,但都破碎不堪,难以辨认。
“干扰很强,”杨十三郎低语,额角渗出细汗,“像是被某种力量刻意抹去过。”
“正常。重要现场,岂会不留后手。但凡有行动,必留痕迹。集中,感受最细微的情绪残留。”千机君的声音冷静而沉稳。
就在这时,戴芙蓉忽然轻“咦”一声,快步走向一根半塌的玉柱旁。
她俯下身,指尖轻轻拂过冰冷的地面一处不易察觉的凹陷。“官人,来这里。”
杨十三郎收敛法术,走到她身边。只见戴芙蓉掌心泛起柔和的白光,缓缓覆盖在那处凹陷上。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惊异:“这里……有一缕非常微弱,但极其精纯的太阴之力残留,不同于广寒宫本身的清冷仙气,这股气息里……带着一种焦灼、甚至是一丝决绝的意味。”
“是吴曦留下的?”杨十三郎问。
“很可能是她最后停留时,心绪激荡,仙力不由自主外泄所留。”
戴芙蓉肯定地说,“这感觉,不像叛逃前的贪婪或恐惧,反倒像是……奔赴某个必须完成的约定,明知艰难,却义无反顾。”
“约定……”杨十三郎重复着这个词,再次催动溯影寻踪术,将神识全力聚焦于戴芙蓉发现异常的那一点。
模糊的影像再次浮现,比之前清晰少许。
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当是吴曦)在此驻足回望,面容不清,但那股悲凉与决然的气息透过时空传来。
紧接着,一个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女子声音,仿佛跨越了万古时空,艰难地挤入他的识海:
“……不得已……旧圃……必须去……约定……时限将至……”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影像彻底破碎,再也无法凝聚。
杨十三郎深吸一口气,收回法术,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她提到了‘旧圃’。”他看向戴芙蓉,“还有‘约定’和‘时限’。”
戴芙蓉神色凝重:“金母园旧圃……看来,云芷姐姐所言非虚,那里果然是一切的关键。吴曦不是叛逃,她更像是去履行一个充满危险的承诺。”
暮色渐浓,广寒宫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风中的呜咽声似乎更响了。
吴曦的形象在杨十三郎心中悄然改变,从一个模糊的“叛徒”,变成了一个背负着秘密与承诺的悲剧角色。
而“旧圃”这两个字,如同黑暗中一盏摇曳的引路灯,虽光芒微弱,却清晰地指明了下一步的方向。
“我们去旧圃。”杨十三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