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御座之上的皇后，那双凤眸扫过他时，带着一抹极淡的，几乎要被她完美仪态所掩盖的不悦。
她的好事，似乎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医给搅了。
陈进敏锐地捕捉到了皇后那转瞬即逝的眼神。
心中不由一凛。
皇后此举，究竟是单纯不满于典礼被打断，还是，这醴酒之中，本就暗藏着什么他未曾察觉的玄机？
若是后者，那他今日这番冒死进谏，岂非是歪打正着？
他不敢深思下去，只能将这份疑虑，暂且压在心底。
典礼并未因这小小的插曲而中断太久。
很快，赞者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引领着仪式进入下一环节。
三加，加冠。
象征成人的冠冕，由身份尊贵的宗室长辈，郑重地戴在固阳公主已然梳好的发髻之上。
公主的身影，在层层叠叠的华服映衬下，更显几分庄重与即将步入成人世界的郑重。
紧接着，便是聆训之仪。
皇后自凤座上缓缓起身，仪态万方，凤眸沉静地注视着阶下的女儿。
她的声音温和却不失威严，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女子之行，柔顺贞静为要。”
“汝身为帝女，金枝玉叶，更当为天下女子之圭臬。”
“谨守闺训，克娴内则，敬慎威仪。”
“及笄成人，婚配乃人伦之始，邦国之重。”
“汝之姻缘，上承天意，下系国运，关乎宗庙社稷之安泰，非一己之私情可论。”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字字清晰。
尤其是那句“非一己之私情可论”，更是说得意味深长。
固阳公主微微垂着头，聆听着皇后的训诫。
当听到那一句时，她那被长长睫羽覆盖的眼帘，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她的目光，竟似不经意般，极快地朝着陈进所立的阴影处，瞥了一眼。
那一眼，带着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似有无奈，又似有几分莫名的情愫。
陈进的心，猛地一跳。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垂下了眼帘，避开了那道目光。
此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御座之上，皇帝那带着审视与威严的目光，亦落在了他的身上。
那目光，犹如实质，带着一抹冰冷，让他背脊微寒。
公主这不经意的一瞥，在这样的场合，在皇后这番话之后，无疑是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
他与公主之间，清清白白。
可帝王之心，深如海渊，最是难测。
任何一点捕风捉影的揣测，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皇后的训诫仍在继续。
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此刻听在陈进的耳中，都仿佛带着别样的深意。
那温和的语调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无形的压力，像是在隔空对他进行着最严厉的宣判与警告。
他只能愈发恭谨地垂首肃立，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深深掩藏起来。
冗长而繁复的三拜九叩之后，这场盛大而庄重的及笄大典，终于渐渐走到了尾声。
司礼监太监那特有的尖细嗓音，再一次响彻太和殿广场。
“礼成——”
百官闻声，齐齐躬身，山呼海啸般的恭贺之声，直冲云霄。
“恭祝公主殿下及笄之喜，福寿安康，德茂芳馨！”
御座之上的皇帝，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抬了抬手，示意众卿平身。
“众卿平身。”
他的目光，先是温和地扫过盛装的固阳公主，眼中满是为人父的慈爱与骄傲。
随即，那目光一转，落在了丹陛之下的陈进身上。
“今日固阳及笄大礼，得以顺遂圆满，上赖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庇佑，亦赖在朝诸卿各司其职，恪尽厥守。”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语气中带着赞许。
“太医院院判陈进。”
陈进闻言，立刻躬身出列，再次来到丹陛之下，恭敬应道。
“微臣在。”
皇帝看着他，缓缓开口。
“你照料公主凤体，多有辛劳，殚精竭虑，夙夜匪懈。”
“今日公主凤仪无失，礼成圆满，尔之功，朕，看在眼里。”
“赏。”
简简单单一个赏字，却带着千钧之力。
一旁的太监总管魏德全，立刻心领神会，上前一步，朗声宣旨。
“陛下有旨！”
“赐太医院院判陈进，南海贡珠一斛，上等玉版宣十刀！”
这赏赐，已然不薄。
然而，他的话并未就此结束。
他微微一顿，似乎在酝酿着什么，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抹特有的抑扬顿挫。
“另！”
“赐陈进，可随时入后宫，为公主请平安脉之权！”
“务必确保公主玉体康泰，以慰朕心！”
“钦此——”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群臣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异常精彩纷呈。
随时入后宫为公主请平安脉。
这是何等破天荒的恩宠！
几乎是立刻，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齐刷刷地射向了仍旧伏跪在地的陈进。
羡慕，嫉妒，探究，不一而足。
陈进却只觉那道圣旨，字字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哪里是什么恩宠。
分明是陛下敲山震虎的警告。
今日他在大典上的冒死进谏，以及公主那不合时宜的一瞥，无疑是将他们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众人面前。
公主，金枝玉叶，未来多半是要为了国朝安稳而去联姻和亲的。
她，绝不是他一个小小太医能够肖想的存在。
陛下此举，既是安抚，也是敲打，更是将他牢牢绑在了公主这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甚至能感觉到，御座之上，皇后那投来的目光，似乎又冷了几分。
他心中百味杂陈，面上却不敢有丝毫流露，只能恭敬叩首。
“微臣陈进，叩谢陛下天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御座之侧，固阳公主那张精致的小脸，瞬间失了血色，苍白得如同透明一般。
她自然也听懂了父皇这道圣旨背后，那未曾言明的深意。
心中那点因陈进紧张她而生出的隐秘欢喜，此刻尽数化为了冰凉的绝望与无力。
她与他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宫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