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进去那天，没有繁文缛节，没有爆竹喧天，只有魏明远送来的一块“望云院”匾额——黑底金字，笔画端正，往门楣上一挂，倒添了几分妥帖。街坊们凑钱买的红绸系在匾额下，风一吹，哗啦啦地响，像一串雀跃的笑。
送水的老汉捧着粗瓷碗进来时，碗里的鲜枣红得发亮。“王爷尝尝，自家树上结的！”他黝黑的脸上堆着笑，“前儿我家小子在这儿清杂草，说您待人亲得像自家长辈。往后有啥力气活，您尽管招呼，别见外！”
君逸尘拿起一颗枣，咬下去，脆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混着阳光的暖意，竟比京城御膳房的蜜饯更对味。他忽然懂了，住在哪里从来不是关键，重要的是身边有家人围坐，院里有烟火升腾，门外有愿意共渡难关的街坊——这才是家该有的模样。
傍晚的堂屋，八仙桌上的菜简单却热乎。君母炒的青菜油星不多，却透着清润的香；苏皖兮腌的咸菜脆生生的，就着稀粥吃正好；陈木匠托人从河边换来的咸鱼，蒸得油亮，咸鲜味儿漫开来，勾着人的食欲。
“往后啊，这望云院就是咱们的家了。”君母给惠太妃夹了筷青菜，眼里闪着光，“等开春，我在院里种些江南的菜种，矮脚青、苏州青，让你们尝尝家乡的滋味。”
惠太妃笑着点头，给苏皖兮盛了碗粥：“我那箱医书该搬出来晒晒太阳了。前几日见巷口那孩子总咳嗽，等收拾停当，我去瞧瞧。”
苏皖兮手抚小腹，轻声道：“等孩子落地，就让他在这院里学走路——跟着爷爷种兰草，跟着奶奶学做饭，再缠着陈木匠教他做小凳子。”
君逸尘望着油灯下的家人，每个人脸上都沾着点灰，眼底却亮得像落了星子。这云州的望云院，墙不算高，院不算大，却比京城那座富丽堂皇的安王府，暖得人心头发烫。
夜色渐深，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细碎的银斑，像谁撒了把碎星。苏皖兮往君逸尘怀里缩了缩，鼻尖蹭过他衣襟上淡淡的皂香，声音里带着刚褪去的疲惫，还有些孩子气的怯：“逸尘，真的不会闹鬼吗？人都说久空的宅子，容易藏些有灵性的东西。”
君逸尘习惯性地握住腰间佩剑，剑穗上的玉坠轻轻撞在剑鞘上，叮地一声脆响。他看着她微蹙的眉尖，月光在那里投下浅浅的影。“怕了？”他伸手将她揽得更紧，掌心抚过她微凉的手背，“若是真有，也该是护着咱们的。你想啊，这宅子空了十年，守着云州的风雨，等的或许就是咱们来添这人间烟火。”
苏皖兮往他肩上靠了靠，听着院外老槐树被风吹得沙沙响，忽然想起白日搬箱子时，从正房梁上掉下来的旧风筝。竹骨虽已发脆，绢面上的喜鹊登梅却还能看出轮廓，褪了色的绢布整整齐齐卷着，像被人特意收在那里的念想。“白日里那风筝，会不会是以前住这儿的人留下的？”
“说不定是个盼着春天的孩子藏的。”君逸尘笑了，指尖轻点她的额头，“明儿我找根新线，咱们把它放起来，让它知道这院子里又有活人味儿了。”
正说着，窗台上“嗒”地一响，像有什么落了下来。苏皖兮吓了一跳，攥紧了他的衣袖。君逸尘提过灯笼照去——原来是片半枯的槐树叶，被风卷着落在那里，叶尖还沾着点晶莹的露水。
“你看，”他把灯笼递到她眼前，“连树叶都来打招呼了。”
苏皖兮看着那片叶子，忽然笑了。她想起下午收拾西厢房时，在墙角发现的陶罐，里面盛着小半罐晒干的野菊花，花瓣虽干，却还留着点清苦的香。陈木匠说“许是前几年讨饭的留下的”，此刻想来，倒像是谁特意藏着，等着有朝一日，这院子里的人能用它泡壶热茶。
“或许真有灵性呢。”苏皖兮轻声道，眼底的怯意渐渐散了，转而添了些别的盼头，“对了，再过两日便是十五，月圆之夜。”
君逸尘“嗯”了一声，指尖还在摸着她的手背：“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落星坡的星轨，要在月圆时才最明。”苏皖兮抬头望他，眼里映着灯笼的光，像落了两颗暖星，“那日我想与你同去，带你见见周小宇——用那星桥，让他也瞧瞧你。”她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他眉峰的痣，“也让他看看，命运多有意思。”
君逸尘怔了怔，随即笑开了，眼底的温柔漫了出来，像月光淌过湖面：“好啊。你说何时动身，我便何时陪着。”他早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那个“周小宇”的轮廓——是她过去的牵挂，也是此刻助力他们振兴云州的臂膀。能站在苏皖兮的身边，看那跨越时空的光，是他正想做的事。
苏皖兮心里一暖，往他怀里钻得更深了。院外的风还在吹，老槐树的叶子沙沙响，倒不像方才那般渗人，反倒像谁在低声哼着调子，为两日后的星桥，悄悄铺着前奏。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近处有虫鸣，还有君逸尘沉稳的心跳声，混在一起，让人觉得格外踏实。
她忽然想起周小宇说过：“万物有灵，念着烟火气的都是善的。”此刻才算真正懂了——这望云院的“灵性”，从来不是吓人的鬼魅，而是藏在旧物里的期待，是等着被温暖焐热的光阴。而两日后的落星坡，那道即将升起的星桥，或许也是命运递来的温柔，让过去与现在，在月光下好好相逢。
夜渐渐深了，苏皖兮迷迷糊糊将要睡着时，仿佛听见院角的陶罐里，传来极轻的窸窣声，像有小虫子在里面筑巢。她嘴角弯了弯，往君逸尘怀里蹭了蹭——管它是什么呢，往后这里就是家了。有他在，有母妃，有爹娘，还有即将到来的孩子，再空的院子，也能种出满院的春天。而两日后的星桥，定会载着新的希望，从落星坡升起。
这一夜，没有传说中的鬼哭，没有自动开合的门窗，只有护卫换岗时的低语，和秋风卷过落叶的沙沙声，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催着望云院的新主人，赴一场与月光、与星桥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