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岁欢正在怜悯这些可怜人，忽然听到沈元薇这话，她瞳孔骤缩。
她不敢置信地看了一眼沈元薇。
沈元薇说，“一个月前，萧凌昭就让人去寻找他们了，他们的的确确是当年你爹犯下罪行的受害者家眷们。”
宋岁欢张了张嘴，却无法出声。
她僵着身子艰难转头重新望向那些人。
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那一双双无神的眼睛，比最严苛的史官手上最锋利的笔还残酷，它们在向宋岁欢无声诉说她父亲当年造下了多不可饶恕的罪孽……
目光触及那些人怀中抱着的灵位，宋岁欢只觉得呼吸艰难，她不禁踉跄后退了一步，恨不得夺路而逃。
可是，她不能逃。
她鼓起勇气又望了一眼那些无悲无喜沉默望着她的人，那些人的凄苦，让她的眼睛好像被烫到了，她再也没有勇气看那些人，慌忙低下头去。
沈元薇看了眼宋岁欢，缓缓开口。
“你看到那个小姑娘了么？”
“她才十五岁，她父亲被你爹害死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岁的小娃娃，她本可以在父母宠爱下好好长大，谁料你们家让她失去了父亲，她娘没法养活她，只能带着她改嫁。”
“这些年，她继父对她并不好，她四岁就得将弟弟背在背上哄，不小心跟弟弟一块儿摔了，手脚摔破了皮也没人疼她，继父回来还要用很粗的棍子打她。”
“好不容易长大些，她继父为了区区十两银子，把她卖给了三十多岁的老鳏夫，她十三岁就给人家做了媳妇。”
“她还比你小几岁啊宋姑娘，可她如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老大刚生完，刚出月子不久就又怀上了老二，她不知道刚生完孩子就再次有身孕非常伤身吗？她知道，可她没有办法，她不愿嫁，她不愿生，可她爹被人杀了，谁能帮她？”
“……”
宋岁欢听着沈元薇的话，只觉得眼眶发酸发胀。
她不敢抬头去看，可她又想知道，到底是哪个姑娘，竟然如此凄惨。
她顺着沈元薇的手指看去。
她看到了。
那姑娘穿着洗得发白打满了补丁的男人衣裳，蓬头垢面神情麻木地站在人群里，她怀中抱着个哇哇哭的孩子，她迟钝地拍着孩子的背脊，好像，已经丧失了对生活的所有热情。
宋岁欢只看了一眼，就心如刀绞，眼泪失控。
她根本不敢看下去，飞快收回了视线。
沈元薇又指着别的人，继续说。
“你看到那个少年了吗？”
“他也比你小几岁，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他只剩下一个瞎眼的奶奶和爹，可他爹在他两岁那年被你父亲杀死了，他瞎眼的奶奶实在是养不活他，便把他送给了没儿子的人家抚养。”
“谁知道，他七岁的时候，他那一直生不出孩子的养母竟然有了身孕，养母生下了亲生儿子，就看他不顺眼了。”
“那两个黑心肝的本可以将他送回他奶奶家，可那两人觉得白养了他五年太亏了，得找补回来，于是把他卖给了人牙子，换了四两银子……”
“后来，他被人牙子转手卖了，被阉割了身子，成了个小太监……”
“你瞧，你们家男丁被皇上下令处斩了，他家又比你家好多少？他爹被你爹害死，他又无依无靠被人所害成了个太监，他们家，跟你们家一样绝后了。”
沈元薇侧眸看向宋岁欢。
“不，你们家还有你这个女儿活着，不算绝后，可他们家，是真的绝后了，再也不能延绵子嗣了。”
宋岁欢紧紧咬着牙关，颤抖着望向人群中那少年。
那少年穿着宫里小太监的衣裳，静静站在人群最后面，他似乎觉得做太监是很羞耻的事情，一直弓着背脊低着头，根本不敢抬眼看这些曾经熟悉的村里人。
沈元薇又指着其他人，继续说。
“还有，你看那边的阿公阿婆。”
“他们今年六十多岁了，老两口命不好，原本有两个孩子，可养到十几岁却不幸都死了，他们把眼泪都哭干了，可生活还得继续，过了两年，三十多岁的他们又生了第三个孩子。”
“好不容易将这个幺儿养大，媳妇都还没娶上，这个幺儿就被你爹害死，已经四十多岁的他们再也生不出孩子了，接连死了三个孩子的他们觉得，活着真是太苦了，他们也没有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希望了，于是他们在胸口绑着石头，双双跳河自尽。”
“幸亏被村民们及时发现，将他们救上来，又轮番照顾开导，才让他们活到至今。”
“可即便活下来了，他们的日子也是没有盼头的，他们每天都过得很苦，很苦……”
“……”
宋岁欢泪水涟涟地望着人群里的老人们。
她不知道沈元薇说的是哪两个老人，因为这里同样老迈同样麻木的老人太多了，太多了……
这些老人的面相都很凄苦，他们都被别人害死了亲生儿子，留下他们艰难度日……
沈元薇转身看着宋岁欢。
“宋姑娘，你娘觉得宋将军犯的错不该殃及她两个儿子，皇上下令把她两个儿子和孙子斩首太残忍了，她觉得她儿子死得太可怜了，所以她非要报仇——”
沈元薇指着那些人。
“那你问问这些受害者的爹娘，他们死了儿子，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你们觉得你们宋家男丁死得冤枉死得可怜，可对他们来说，你们宋家所有人都该跟你爹一块儿去死！他们恨不得亲手杀了你们全家，喝你们的血，吃你们的肉，如此才能化解心中悲痛。”
沈元薇长长吁了一口气。
“所以，我无法共情你娘，我也无法共情你对萧老将军的恨，我们生活的地方本就有着‘一人犯罪牵连全家’的律令，你爹知道‘株连’二字，他还是要去害人，还害了一百多个家庭，那又怎么能怪皇上太残忍呢？”
“宋姑娘，你今后若还想为你宋家复仇，我希望你复仇之前能多看看这些人，他们哪个没你惨？他们哪个人不想复仇？”
宋岁欢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她早就知道她爹罪有应得，她知道……
可是，她从未直面过这些受害者的凄凉，所以她能心安理得为她爹报仇……
如今看着这些人，她心中复仇的信念，忽然崩塌了。
这些人都还没有找她复仇，她有什么资格为了一个满身罪恶的父亲，去找萧老将军和皇帝复仇？
宋岁欢哭够了，哭得眼睛都肿了，才缓缓抬起头。
她望着那些生活得很艰难的人们，下定了决心。
“以后，我会养他们，我会拼命挣钱，养活他们。”
“我爹欠他们的人命，我爹我哥哥们用性命来还了，我爹毁了他们的好日子，我今后加倍补偿给他们。”
她擦着眼泪，轻声说，“虽然她们已经苦了十几年，我再怎么弥补也无法填补他们这十几年的苦，可是，我总能让他们今后的日子，好过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