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祭坛。
更令她不知所措的是，她竟然在举行神圣仪式的时候来到了祭坛上，简直是对祖灵的大不敬，要知道，往常她都是站在下面的。
此时来到祭坛上，看到下方的壮观景象，乌苏只觉得腿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大祭司每次又是如何在祭坛上慷慨激昂的念出那么多振奋人心的话语？
真是厉害。
想到这里，乌苏又下意识的看向面前依旧跪伏在地的大祭司。
只见面前的佝偻老妪忽然再次拿起冰杖，往地上一顿，清脆的声音响起，下方此起彼伏的声音立刻缓缓弱了下去，乌苏也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大祭司深吸一口气，这才小心翼翼的看向乌苏身旁站着的两人，正准备开口，却感觉掌心一空，手里的冰杖已经消失不见。
她一脸惊讶的望着眼前，只见那一身白衣的长发女子正拿着她的冰杖好奇的观看，下方的族人顿时又是一阵惊呼。
李当归脸色骤变，赶紧开口：“峨眉姑娘，快还给人家！”
峨眉闻言，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朝着前方一扔，那冰杖便自动飞回了大祭司的手里。
周围又是一片寂静。
李当归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大祭司和下方的这些人，很快就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想必这些人就是那些冰河族人，此时正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他们三人却扰乱了这个仪式。
想清楚了这些，李当归顿时头都大了，他正准备开口道歉，面前的老妪却率先开了口，语气非常恭敬，说了句北境语：“我等愿意接受风雪之神的指引！”
此话一出，下方族人都齐声附和。
这让李当归到嘴边的话又掉回了肚子里，他倒是听懂了大祭司的话，只是听这意思，她好像误会了什么。
指引？他能给什么指引？
可气氛都烘托到这里了，他不说点什么好像也不合适，但又总不能张嘴就胡说八道吧？
李当归再一次看向乌苏，坐在地上的雪姑也正好转头看向他，二人四目相对看了半天，谁也没能说出一句话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
更要命的是，此时二人身上穿的都不多，本想这一次落地后再添衣服的，可没想到遇上这种情况。
乌苏已经有些开始瑟瑟发抖，李当归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穿着的这身布衣长袍，在零下几十度的北境简直像没穿衣服一样，可两人谁也不好意思在这里换衣服。
骑虎难下。
就在二人手足无措之际，峨眉忽然迈步走到了大祭司的面前。
这个举动瞬间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在李当归和乌苏目瞪口呆的目光下，长发白衣女子抬起手掌心朝上，虚空一抓，之前从百草堂带出来的那个包袱便出现在她的手中。
峨眉不紧不慢的从包袱里摸了摸，又摸出一张卷饼。
昨夜，李灵芝和红绡一起为李当归三人准备了许多能带在路上吃的口粮，现在被峨眉吃的好像就剩下几张卷饼了。
峨眉弯腰将卷饼递到大祭司的面前：“给...”
李当归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一幕，但也没有太过惊讶，峨眉这种无法预料的行为，他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不知此时该如何应对，只得先静观其变。
大祭司眼睁睁的看着眼前之人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食物递过来，一时间也愣住了。
不知年岁几何的佝偻老妪曾向风雪之神祈祷过无数次，有时能得到回应，有时则不能，可今日风雪之神的回应来的如此之快，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只是眼前的情况她属实不知该如何应对，部族千年来的每一次祭祀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从未发生过类似的情况。
即便如此，这位白发老人不愧为冰河族的大祭司，心有惊雷，面如平湖。
她缓缓伸手接过那递过来的食物，食物散发出的香气非常诱人，这位身形瘦弱的老妪硬是没有任何动作。
峨眉歪了歪头：“吃啊...”
这简单干脆的南方语言，大祭司自然能听懂，便迟疑的张嘴吃了一口，然后就直接僵在原地。
她下意识的嚼着嘴里的食物，竟比她想象中祖灵赐予的食物还要好吃很多，浑浊的眼睛里不受控制的流出了泪水。
峨眉又开口道：“还...想不想要...”
大祭司闻言，猛然抬头，看向了峨眉那张平静如水的脸庞，她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般，放下冰杖，将手中的卷饼双手捧起，眼神虔诚：“风雪之神的使徒，愿您赐予我们温暖的火、充足的食物，让我们的族人安然到达南方的希望之地！”
李当归将大祭司的话一字不落的听进了耳朵里，心中叹息一声，峨眉的那个包袱此时肯定已经没有多少口粮了，估计还不够她一人吃，又怎么可能有“充足的食物”？
可峨眉又一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白衣长发的女子抬袖在空中轻轻一抹而过，白袖掠过之处，竟不断有食物掉落！
李当归瞪大眼睛，看着那些不断从虚空中掉落而出的食物，有腌制过的牛羊肉干，有能直接用水冲调即成糊粥的青稞面，还有他之前当兵时经常吃的各种军粮......
她这都是从哪里弄到的？！
乌苏也愣住了，她看着前方的峨眉，满脸震惊，莫非这女子真的是风雪之神的使徒？若不然，怎么可能做得到这些？
祭坛下方，数千冰河族人鸦雀无声，一双双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只见祭坛上的大祭司和那天降之人说了些什么，具体说的什么他们不清楚，也来不及多想，因为眼前凭空出现的食物对他们每个人都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冲击。
在场除了峨眉以外，也只有那位大祭司对此并无多少震惊之色。
这位白发老妪此时正跪在地上，依旧捧着那张卷饼，看着一旁空地上不断掉落的食物，眼中却满是了然。
她早已预料。
乌苏已经不再腿软，可她依旧不敢从地上站起来，直到一只手伸到她的面前。
她抬头，见李当归正不断对她使眼色，又低声道：“乌苏姑娘，快起来，趁这会儿没人注意，我们赶紧先穿上几件衣服。”
乌苏没有犹豫，点了点头，抓着李当归的胳膊站了起来。
二人小心翼翼的挪着步子，走到了最近的一根石柱下，手忙脚乱的从各自的包袱里拿衣服穿，穿上了雀翎专门给他们准备的厚衣服，寒意顿时消退大半。
远处的峨眉早已收回袖子，但虚空中的食物依旧在掉落，仿佛无穷无尽。
一直用余光观看的乌苏声音有些发颤，\"她是怎么...\"
李当归摇摇头，同样震惊得说不出话。
最终，空地上堆起一座比人还高的“小山”，这场神迹才算是结束。
下方族人的窃窃私语声开始此起彼伏。
躲在石柱后的李当归探头望向祭坛中央，大祭司正捧着那张卷饼，低声诵念着什么，他便赶紧朝峨眉招手示意，想要先把她叫过来，可峨眉站在原地，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块糕点，正旁若无人的吃着，丝毫没有注意到石柱这边的李当归，让少年着急不已。
“这可如何是好？”李当归低声自言自语了一句。
他环顾四周，发现这根石柱下暂时无人注意，便转向身旁仍在发愣的乌苏：“乌苏姑娘，不如我们先下去？现在这情况有些不对劲，等待会儿这仪式结束后，我们再去找大祭司吧，没想到峨眉姑娘竟然带着我们落到祖灵祭坛上，真不知她是不是故意的，待会得好好说说她，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李当归顿了顿，又微微一笑，补充道：“不过，峨眉姑娘这一次却是帮了大忙了，虽然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如今她带来了这么多食物，你们的大祭司和族人应该不会生气了吧？”
乌苏看着场中央旁若无人的那长发女子，以及感恩戴德的大祭司，仍然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她轻声道：“他们怎么可能生气？大祭司那样子，你又不是没看到，还有下面的族人，你难道看不懂此时的状况么？”
乌苏指了指远处的峨眉，神色认真的看向李当归，开口问道：“那位峨眉姑娘，到底是什么人啊？她为什么这么厉害？你们南方有很多像她那样的人么？”
李当归摇了摇头：“怎么可能，其实，我也不确定峨眉姑娘究竟是什么人，总之不是一般人，但此时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是先下去，至于峨眉姑娘——”
李当归又看了眼正在往大祭司手上塞糕点的峨眉，无奈扶额，哭笑不得：“我想，她应该不需要我们担心，待会儿自己就会来找我们的。”
乌苏却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李当归疑惑道：“怎么了，你难道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乌苏注视着李当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定一般，忽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就要往祭坛中央的方向走。
李当归赶紧又一把将她拉了回来，低声道：“你想做什么？”
乌苏眼神坚定：“我要带你过去，告诉大祭司你真正的身份。”
李当归一脸抗拒，他可没有峨眉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不想变成众矢之的，于是二话不说拉着乌苏就准备转身离开，可他走的太急，后面的乌苏一时没跟上，一脚踩到脚下的积雪，整个人朝着后面栽去。
“啊！”乌苏不小心叫出了声。
李当归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女子的腰肢，顺势摔在积雪上，后背结结实实撞上冻土，疼得他倒吸冷气，却仍牢牢护着怀里的女子。
积雪飞溅，动静不小。
乌苏这一叫，也引起了注意。
下方的族人终于想起祭坛上还有两人，都纷纷看了过来，见到两人狼狈相拥、躺在地上的一幕，族人们脸上神色各异、精彩至极，尤其是离得近的那些族人，其中就有很多和乌苏相熟的女子雪姑，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要好的姐妹，以如此亲密的姿势压在一个陌生男子身上。
一手握着卷饼，一手端着糕点的大祭司目光也落向了这边。
自从三人出现后，这场神圣的仪式就逐渐变得难以捉摸起来。
若方才那位白衣使徒赐予众人食物是风雪之神的旨意，那此时躺在地上的二人又是什么意思呢？
感受到无数道目光正在注视着自己，李当归只感觉叫苦不迭，局面一时间变得比最开始还要尴尬。
怀里的女子已经将脸埋在自己的胸口上，似乎也知道自己此时肯定被很多人注视，耳根早已红透。
李当归硬着头皮想要先把乌苏扶起来，可女子抱着他死活不松手，像是要破罐子破摔，不打算起来了。
李当归的脸也红了，他赶紧向着远处的峨眉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峨眉见到躺在地上的两人后，眉头微瞥，瞬间就来到了李当归的面前，弯腰一把将乌苏拎了起来，“放”到一边。
乌苏还没反应过来，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雪地上，她不敢看周围的族人，只能死死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地上的少年也一个翻身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强装镇定，扭头观察着身后的石柱，仿佛忽然对这根柱子产生了浓厚兴趣。
见到这场面，下方的一些族人想笑，但又不敢笑。
终于还是大祭司开口打破了僵局，她小心翼翼的将卷饼和糕点放在地上，拿起冰杖缓缓起身，看着那个低头无语的女子，声音虽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雪姑乌苏，不可违背风雪之神的旨意。”
依旧低着头的乌苏听到这话，脸颊变得更红，感觉从未如此丢脸过。
李当归自然也听到了大祭司的话，赶紧对着老妪和下方的族人来回摆手道：“不是你们想的那样，这都是误会！”
可下方的族人却都变得疑惑，交头接耳起来。
李当归这才反应过来，清了清嗓子，用他掌握的北境语言朗声道：“误会！这不是什么风雪之神的旨意，我们方才只是不小心滑倒了！”
话音一落，下方一片哗然。
不远处的大祭司也愣了一下。
李当归从怀里掏出城主给的羊皮卷轴，朝着大祭司晃了晃，继续用北境语言道：“您就是大祭司吧？我们是来帮助你们的，这是一个可以让你们去往南方生活的条约，有了这个，你们以后就不用再老是跑来跑去了！”
说着，李当归走到了大祭司面前，一脸真诚的将羊皮卷轴递给她。
大祭司接过卷轴后却没有打开，而是眯起眼睛注视着眼前不是族人却能够使用族语交流的少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试探性的开口问道：“您...是什么人？”
“我是——”
“他就是传说中的预言之子！”
李当归正准备开口，身后不远处的乌苏忽然用北境族语大喊了一声。
此话一出，下方的族人却没反应过来，有些耳背的甚至没有听清乌苏说的是什么，只是茫然地左右张望。
大祭司却猛然僵在原地。
乌苏三步并两步来到李当归的身边，长发飞扬，深吸一口气，朝着下方的族人再次大喊道：“阿尔盖布！预言之子！”
她喊得很坚定，神色很认真。
这一次，众人也都听清楚了她说的话，可却都面面相觑，无人回应。
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
李当归只觉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这里只有一些积雪，所以他就想着是不是先用雪把自己埋起来？要不然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尴尬的局面。
乌苏见没人理她，脸颊涨得通红，也有些不好意思，可为了李当归，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硬着头皮再次喊道：“阿尔盖布！吾之——”
话音戛然而止，李当归已经紧紧的捂住了乌苏的嘴唇。
少年转头看向一旁一动不动的老妪，提醒道：“大祭司，您倒是说点什么啊？别干愣着...嘶——”
李当归话音未落，只觉得掌心一疼，猛地缩回手，手上已经多了个晶莹剔透的小牙印。
少年揉了揉手，一脸无奈的看向乌苏。
乌苏却转向了依旧纹丝不动的大祭司，她抬起手，指尖直指李当归，声音清晰而有力：“大祭司，我说的是真的！他就是预言之子，我还见到了俱卢族的一位雨女弥沙，就是她亲口告诉我的，没错，弥沙也出现了，不是我们冰河族的雪姑！这一次我专门带他来见你们，就是为了证明这一切！我说的都是真的！”
大祭司脸上终于出现情绪波动。
那双看透无数风雪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李当归，仿佛要透过少年清澈的眼眸，看穿他的灵魂。
李当归见乌苏和大祭司都在看着自己，一个眼神里满是信任，一个眼神里满是希望。
他一狠心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此刻已顾不得许多，如今必须要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才行，还要让他们意识到当务之急是赶紧前往南方，而不是在这里举办这些祭祀仪式。
想到这里，李当归眼神一凝，看向下方数千冰河族人，深吸一口气，用北境语朗声喊道：“族人们！”
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的看向少年。
李当归顿了顿，声音坚定：“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都看出了我其实是个南方人...但我的身体里却流着北方人的血液，你们可能不信，但这并不重要。”
少年猛然抬手指向北方：“永夜将至！”
此话一出，在场冰河族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
永夜是北境最古老却也是最可怕的预言，几乎所有的北境人都不希望那是真的，如今台上的少年竟然说出这种话，这难道真的是风雪之神在提醒他们？
只听台上的少年继续道：“我曾带着我的弥沙一起前往极北之地，你们可知道我看见了什么？”
他自问自答：“我看见了...预言里的诅咒！”
李当归的目光扫过下方的每一张脸，声音低沉下来：“我听见了永寂城里那些古老的低语，我看见了笼罩大地的亡者之息，我找到了封印着死亡黑潮的黄泉裂隙，我望见了极北尽头的巨大冰墙，我遇见了...寒风中行走的风语者！它们是早已死去却又重新站起的亡者，迟早有一天，他们将跟随着永夜，一起向着我们走来！”
大祭司身体一颤。
下方的所有族人都露出惊恐的表情。
祭坛上的骨铃忽然无风自动叮当乱响，清脆的声响在这一片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当归收回指向北方的手，向前重重踏出一步，声音又大了几分，盖住了骨铃的声响：“我知道，你们的目的是南下，你们想要住在南方的城池，你们想要占据南方的土地...但你们并非真的想要劫掠，你们只是...想要生存，你们认为南方人是阻挡你们的敌人？但我告诉你们，真正的敌人，根本不在南方，也不在东方或者西方，而在北方！它们不会在意你是北境人还是南方人，也不会在意你是信仰风雪之神或是信仰其他什么神，它们只想杀死我们所有人，让我们...也变成它们！”
下方的族人终于开始骚动起来，慌乱的声音此起彼伏，仿佛台上之人说的话在下一刻就会实现。
大祭司冰杖往地上重重一顿，锵的一声响起，佝偻老妪沙哑大喊：“安静！”
台下声音迅速安静下来。
李当归吐出一口气，冲着大祭司点了点头，再次看向台下众人：“现在，南方有一片属于你们的土地，一片没有寒冷，没有饥饿的土地，你们将会继续前往南方，但不是为了发动战争，而是为了能在那里生存延续、壮大实力，是为了争取和平，是为了和南方人以及那里其他的北境人一起生活，是为了免受那些在北方的、真正的敌人侵害！它们终有一天会到来，我们将团结起来，一起抵抗它们，抵抗诅咒，抵抗永夜，到时候，我将和你们站在一起，我们北境人将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我们要比黑潮更勇猛，要比死人更可怕，我们不为北境人而战，也不为南方人而战，我们——为生者而战！”
“铮”的一声，李当归将腰间长剑猛然拔出，一剑插在地上：“至死方休！”
话音落下，下方的所有人已经完全愣住，看向少年的眼神也完全变了。
台上的大祭司忽然高举冰杖，朝着天空嘶声呐喊：“雪与寒风的掌控者，您赐予了我们充足的食物，您护佑着迷途之人平安归来——”
她又转向李当归，伸着颤抖的手指指向少年，神情激动：“您更为我们带来了——指引迷途的阿尔盖布！”
佝偻老妪大喊一声“祖灵保佑”，便跪倒在了李当归面前，手捧冰杖放于地上，以示尊敬。
这一跪，如巨石入水。
下方的族人终于高声呐喊：
“阿尔盖布，预言之子！”
“阿尔盖布，吾之领袖！”
声浪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