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漫天的大雪。
明明才是十月的天,皑皑白雪就封了山。
草皮被覆盖,野牦牛聚拢在略低洼处躲避风雪。
家养牦牛则有着搭好的牛棚。
蕃地的城镇,都坐落在地势平坦的草原之中,水流环绕而过,至多有一点小山丘,数量也很少。
大堡子城外,几间相连的平房旁有着牛舍,羊圈,厚实的棚子挡住了绝大部分风雪。
其中一间平房,中央是滚烫的铁炉,缝隙能瞧见明晃晃的火星子。
四十来岁,皮肤黝黑的藏族汉子,正在喝奶茶,手里捏着一块糌粑,不停搓揉。
炉子上有个铁盘,羊血肠,牛肝,还有一些牛肉,正在滋滋作响,油脂的香气在弥漫。
女人坐在炉旁,用筷子翻着盘内食物,使得它们受热均匀。
时而,女人冷眼瞟一下门。
厚实的门上裹着一些皮毛,使得缝隙中都不会有风进来。
冰渣覆盖了玻璃,使得外面的一切都极为模糊。
唯有一个小小的巴掌印格外清晰。
男人说了几句饶舌且晦涩的话。
意思是,那个小杂种已经冻僵了吧?
女人回答,一样是晦涩,旁人听不懂的藏语。
这套居所并非他们的,而是女人妹妹的丈夫。
几年前,其妹夫放牧的时候,想要赶回来一头野牦牛,进了草原深处,结果遭遇狼群,被啃得只剩下骨头架子。
最近一段时间,她妹妹生了一场怪病,死了。
他们夫妇俩成了其留下财产的继承人,当然,还有一个六七岁大的男童。
男人又说了几句话,意思是住在这种地方,一身的腥臭味,又脏又乱。
蕃地的人并非表面看上去那么淳朴。
就和正常社会的差不多,出生好的,瞧不起出生差的,城市瞧不起农村,内圈看不上外圈。
火炉旁这女人,嫁给了城区的土着,不需要再过放牧的日子,也和其他藏区妇人不一样,皮肤并没有太粗糙,也没有那么多的高原红。
她给男人面前的碟子里夹了一些肉食,轻语几句。
男人笑了起来,女人随之也笑。
他们的影子在墙上,活脱脱像是恶鬼。
羊圈门口,瘦瘦小小的身影蜷缩在一起。
风雪好大,他的眼皮挂满了冰渣,睫毛同样结了冰,头发上更堆满了血,薄薄的衣服不能御寒。
他叫贡布。
丧父之后,母亲一直抚养他。
母亲患病,卧床不起之后,他小小的身体也肩负起家里的事物。
贡布这个名字,有着极为深远的意义。
字面意思的理解,是护法神。
可显然,护法神未曾庇护他们这对母子。
母亲尸骨未寒,阿尼啦,阿古啦住进了家里,却并未给这家带来支撑。
反而这鹅毛大雪的天气,贡布被赶出了家门。
他想要进牛圈,牦牛一只只眼睛都盯着他。
他又想进羊圈,领头羊蹄子不停地刮擦地面,随时准备顶他出去……
被冻僵之前,意识消散之前,贡布忽然就觉得身体滚烫。
然后,他死了。
忽而,他睫毛轻颤,眼皮睁开。
涣散的眼神,得以聚焦。
孩童眼睛是澄澈的,这双眼中,却带着截然不同的刚毅,明悟。
贡布缓缓站起身来。
他拖着僵硬的身体,朝着羊圈深处走去。
“咩欸!”
刺耳的羊叫声响起,领头羊居然像是人一样立了起来,然后猛地蹬腿跃出!
眼看就要将那小小的身子掀翻顶飞!
甚至,那双羊角可能会将贡布的身体洞穿!
下一瞬,那领头羊忽然定定地立在贡布面前,一动不动。
贡布的手,抚摸着羊头。
随后,那领头羊发出吭哧的呼吸,转而走出羊圈,朝着有着灯光的屋子走去。
相当一部分羊群跟着它一起走。
贡布没有管它们,继续往深处去。
这儿,暖和多了。
还有一些小羊羔好奇地看着他。
他走近过去,抱着一只羊羔,脸上露出祥和且慈悲的笑容。
羊圈门口忽然传来怒骂声,格外高亢。
分明是一对夫妻驱赶着领头羊进圈。
贡布更紧地贴着小羊羔的身子,他那双眼睛更为深邃,就像是海子一般,深不见底!
他微微一笑。
随后,领头羊忽然猛地窜起半丈高,羊角猛然贯穿男人的一张脸!
惨叫炸响,女人尖叫随之响起!
羊群,疯狂了!
……
……
罗彬睡了很久。
从天亮,睡到天黑。
他做了很多梦,稀奇古怪,乱七八糟。
最后的梦,居然又是看见了当初中尸白真虫给他带来的幻觉。
生母被大货车撞飞,一地的血,散落的土豆丝和鸡蛋羹。
猛然间睁开眼,罗彬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灰四爷还在昏睡,罗彬没有像是以前忽然惊醒那样直接起身,一手扶着灰四爷,避免将它甩出去。
再将其挪到枕头旁,罗彬这才坐起来。
怔怔地看着眼前,明明什么都没有,可罗彬就是觉得不太对劲。
一两分钟后,站起身来,罗彬又走到了窗户的位置。
窗是关着的,隔着玻璃能瞧见夜晚的点点繁星。
是想得太多,因此醒来精神也有些紊乱吗?
接连深吸气,缓吐气,良久良久,罗彬摸出怀表看一眼时间,就快五点了。
床榻另一侧放着叠好的干净衣裳,并非唐装,就是正常装束,很显然,是他睡熟的时候陈爼进来过。
罗彬脱掉身上满是血污和破洞的衣裳,换上了干净衣服。
走出房间,下楼,客厅里安安静静。
再走出大门,外边停着两辆车。
从车旁经过时,瞧见白观礼之前的位置上有人,正是白纤。
白纤居然没有在别墅里休息。
她是守在车上,守着白观礼的尸身。
微微颔首,罗彬是和白纤示意。
白纤同样轻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徐彔的一番话,白纤并没有反对,并没有催促。
其实,更急的应该是罗彬。
只是罗彬知道,再急,能改变什么吗?
其实白涑回到神霄山已经很久了,真要出事,早已错过了时机,如果还没有,那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真的有大麻烦。
之前白纤那么说的时候,和其情绪有关,也和环境太压迫有关。
眼下,罗彬都能耐得住性子,白纤自然也能沉下心来。
最关键一点,金蚕蛊的确要保住,灰四爷也不能死。
罗彬在夜路上走了很久,终于,当阳光出现的时候,他心里那股说不出的郁结和烦闷,终于平静。
回到别墅里时,大家都已经围在桌旁吃东西了。
无人问罗彬去干什么。
罗彬去他的位置上坐下,拿起筷子夹了一根油条,端起豆浆碗,喝了一大口。
“呼……”徐彔长舒一口气,说:“想着马上又要进山,得啃干粮喝冷水,就觉得不得劲儿。”
张云溪抬头,看了徐彔一眼。
他其实没有太多表情,就只是正常看。
“哈哈!我开玩笑的。”
“羽化尸呢,这种消息,任何地方都很难得。”
徐彔摆摆手,是示意张云溪别担心。
一餐饭罢,张云溪胡进去和陈爼商议,需要携带什么物资。
徐彔非拉着罗彬要上街去逛一逛。
他是被关久了,这几天生死之间走进走出,这会儿才有闲情逸致,要感受一下烟火气。
罗彬没有太多兴趣,婉拒了徐彔。
临近中午,有人送来了不少饭菜,是陈爼让就近酒店送来的。
徐彔又是一顿胡吃海喝。
饭罢,便到了出发的时候。
沈东的七座车恰好容纳了所有人,便用不上陈爼了。
其实,这次行动也没有规划要带上陈爼,陈爼还更没有提议自己要参与。
他只是默默地帮忙做出准备。
徐彔和沈东讲了地址,车子驶出城,朝着目的地驶去。
“罗先生,你休息得不太好么?”
张云溪忽然问了罗彬。
“挺好的吧?怎么了云溪先生?”罗彬略有不解。
“没有,只是你气色有些差,像是损了阳气。”张云溪道。
罗彬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除了张云溪,其余人也没有仔细去看过他的脸。
“那么多事,气色能好就怪咯,多晒晒太阳,在风水地晒其实更好。”徐彔嘴碎子,搭上话茬。
“等会停车了,先找个落脚地,然后我给罗先生画两张符,保管让他阳气直冲天灵盖。”
“云溪先生,我给你也准备一张,提神效果绝对比你用过的任何符都好。
张云溪稍皱眉,没搭话。
“呃……”
徐彔搓了搓下巴,没有继续再说话。
大概三四点的时候,车进了一处小镇,再到了一个院外停下。
这院子像是许久没人居住,门锁锈蚀,都有杂草冒了出来。
徐彔上前去开了门,随后车也驶入进去。
众人下车,徐彔先让大家坐了休息会儿,等稍微晚一点,就进山看情况。
罗彬和张云溪两人则站在院子中央,眺望着同一个位置。
这小镇是在两座并联的山脚下。
双山相夹,中央是一线天的缝隙。
可再仔细看,又像是一座大山被劈开,形成了两山,那是不是双山的裂隙,而是一山的伤痕。
哪怕是白天,云雾都在缭绕,使得山体看不太真切。
“太远了看不到的,得等走近位置,才能瞧见。”徐彔稍顿,又招呼一声,说:“罗先生,劳驾你使刀,把院里的杂草砍一砍?”
胡进正在从车上往下搬背囊,他停下动作,用怪异的眼神看徐彔。
“怎么了胡先生,你有事?”徐彔和胡进对视,他语气轻松,没有丝毫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