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死一般的沉寂。
那根名为“诸葛亮”的芒刺，在经过一夜的发酵后，非但没有被抚平，反而愈发尖锐，深抵骨髓。
我站在巨大的沙盘前，一夜未眠，双眼布满血丝，目光却死死地锁定在汉中与巴郡犬牙交错的边境线上。
那条线，在过去，是天然的山川之险；
但现在，它成了一条随时可能勒紧我咽喉的绞索。
巴西郡太守张飞。
这个名字像一柄重锤，敲打着所有人的神经。
但我的视线早已越过了他，越过了那面“张”字大旗，看到了旗帜后方，那个坐在成都府衙之内，手持羽扇，从容落子的白衣身影。
他甚至不需要亲临前线。
他只需要让张飞的兵马在边境线上来回操演，只需要让那些似是而非的军情像雪片一样飘进我的书房，就足以让我刚刚整合完毕的汉中军政体系，陷入被动的、持续性的失血之中。
屯兵于边境，意味着后勤粮草的巨大消耗。
而我最缺的，就是粮草。
加固关隘，意味着要征发大量民夫。
而我最需要安抚的，就是民心。
调动新编的玄甲铁骑前去对峙，更是正中他的下怀。
那支我倾注了无数心血的王牌，其金贵的战马每日所需的精料，足以让陈石这个“大管家”愁白了头发。
用这样一支国之利器，去和一个不求战、只求耗的“莽夫”张飞对峙，无异于用最锋利的宝剑去劈砍一团棉花，除了磨损自己的锋芒，毫无益处。
这就是阳谋。
堂堂正正，无懈可击。他算准了我汉中初定，百废待兴，经不起任何大规模的军事消耗。
他用最小的代价，成功地在我的“龙潜于渊”大计之上，悬了一柄达摩克里斯之剑。
“吱呀——”
书房的门被推开，打断了我的思绪。
徐庶、孙尚香、陈石三人鱼贯而入，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
他们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眼中的忧虑与我如出一辙。
“主公。”陈石最先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疲惫，
“户曹连夜核算了，若要在米仓山一线增兵五千，并加固沿线七座壁垒，至少需要调用府库三成的存粮，并征发超过两万民夫。这……这会严重影响今年的春耕。”
他每说一个字，我的心就沉下一分。这就是诸葛亮那份急报背后，最真实的杀伤力。
孙尚香一身劲装，英气逼人，但此刻秀眉紧蹙，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她没有看陈石，而是直接对我说道：
“主公，不能再等了！刘备欺人太甚！
张飞匹夫已经屯兵巴西，距离我南郑不过三百里！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若我们再不做出反应，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
她的声音清亮而决绝，代表了军方最直接、最普遍的想法。
“不错！”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是刚刚接到军令，从玄甲铁骑大营匆匆赶来的马超。
他身披便甲，龙行虎步地走进来，目光如电，
“主公！末将请战！只需给我三千玄甲铁骑，某亲自去会一会那张翼德！定叫他知道，我汉中兵锋之利！”
马超的加入，让书房内的“主战”气氛瞬间达到了顶峰。
以战止战，以强对强。
这是猛将的思维，也是最符合一支刚刚取得大胜的军队的荣誉感和自信心的选择。
我看着他们，看着孙尚香眼中燃烧的战意，看着马超脸上那不加掩饰的渴望，还有陈石那充满忧患的眼神，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始终沉默不语的徐庶身上。
“元直，”我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你的看法呢？”
徐庶抬起头，他那双总是充满智慧的眼睛里，此刻却是一片深沉的忧虑。
他看了一眼沙盘，又看了一眼我，最终长叹一声：
“主公，孔明此策，乃攻心之计，旨在乱我心，耗我力。若以兵事应对，则正中其下怀。”
“那又如何？”孙尚香立刻反驳道，
“难道就任由他在我们家门口耀武扬威？
我汉中将士的血，难道是白流的吗？
我们刚刚打败了张合，士气正盛，岂能在一个张飞面前畏缩不前！”
“尚香，我问你。”
我转过身，第一次用如此严肃的语气对她说道，
“你带兵去米仓山，然后呢？是与张飞决战，还是与他对峙？”
孙尚-香一怔：“这……”
“若是决战，”我继续追问，语气愈发冰冷，
“你有多大把握，在不付出惨痛代价的情况下，击败张飞和他麾下的丹阳精兵？
你信不信，只要我们两败俱伤，北方的曹操会立刻挥师南下，坐收渔利？
到那时，我们就是天下的罪人！”
“若是对峙，”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那更是愚蠢至极！我们用真金白银的粮草，去应对他一个虚张声势的姿态！
不出半年，不等刘备动手，我们自己就会被活活拖垮！我问你们，这，就是你们想要的胜利吗？！”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一盆盆冰水，兜头浇下。
方才还战意昂扬的孙尚香和马超，此刻都沉默了。
他们是绝世的猛将，但他们此刻也终于明白了，这场战争，早已超出了战阵搏杀的范畴。
书房内，再次陷入了压抑的寂静。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沙盘中央，伸手轻轻按在“汉中”二字之上，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君，我意已决。”
“以力破巧，非智者所为。汉中初定，民心思安，府库空虚，绝不可与刘备集团陷入任何形式的军事对峙。”
“既然孔明想用‘势’来压我们，那我们，便用‘交’来破他的局。”
“以交破局？”徐庶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领会了我的意图。
“不错，”我点了点头，沉声道，
“我决定，立刻派出使节，前往成都，面见刘备。我们主动提出，与他订立盟约，共抗曹操！”
此言一出，满室皆惊。
陈石最先反应过来，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妙啊！主公此计，是以退为进！我们主动请盟，占据了大义的名分。
刘备若是不应，则天下人都会视他为不顾大局、只图内斗的小人。
他若应了，则张飞必须撤兵，巴郡之围，不战自解！”
“不仅如此，”我补充道，
“我们提出结盟，就将皮球踢给了他们。
从我们被动应对，变成了他们必须回应我们的提议。
这其中的斡旋、扯皮，短则数月，长则半年。
而这半年，就是我为汉中争取到的，最宝贵的休养生息的时间！”
我看着众人脸上那由凝重转为惊喜，再由惊喜转为敬佩的表情，心中却并无半分得意。
因为我知道，这步棋最关键的一环，不在于计策本身，而在于执行这个计策的人。
他必须拥有足够的智慧，洞悉这盘棋局的本质。
他必须拥有足够的胆魄，在刘备集团的腹心，与卧龙凤雏周旋。
最重要的是，他必须……了解诸葛亮。
我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徐庶的脸上。
满堂文武，寂静无声。所有人的目光，也随着我的视线，缓缓汇聚到了徐庶的身上。
徐庶挺直了脊梁，他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这场看似光鲜的外交出使，实则是一场深入龙潭虎穴的智斗，其凶险程度，甚至不亚于一场真刀真枪的战役。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丝毫的退缩，对着我，深深一揖。
“主公深谋远虑，庶，万分敬佩。”
我走上前，亲手将他扶起，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
“元直。”
“此事，非君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