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侯府。
裴桑枝换上一身利落轻便的衣裙,素华与拾翠默然随行,一人手中提着一只沉沉的食盒。
她想先行去会会已被周老大人和向少卿遣送回侯府,又被她特意安置在萧氏下堂后所居别庄的庄氏,再转道前往大狱,去见见等着凌迟处死的永宁侯。
终究是至亲一场。
有些消息,还是由她亲自去说,既全了这场父女名分,也显得全始全终,不失为人女的孝心。
尤其是永宁侯……
那可是她的生父啊。
自萧氏在那别庄中大出血身亡,一场“莫名”的大火又将其焚毁大半,此后便常年荒废。
如今断壁残垣间杂草丛生,焦黑的梁木指向天空,比鬼宅更显荒凉破败。
当风簌簌刮过,吹得残破门窗吱呀作响,声音宛如冤魂呜咽,在空寂的庭院中回荡,更添几分骇人。
废墟之间,有一株曾被烧焦的老树焕发生机,滋长出几丛稀稀疏疏的绿叶。虽不茂盛,但那抹绿意,已是这片荒芜中最鲜亮的颜色。
“五姑娘。”
萱草闻声推门而出,见是裴桑枝,当即垂首,躬身行礼。
裴桑枝对萱草在此并不意外。
她深知,萱草心中的恨意,必要亲眼见证庄氏的结局,方能彻底平息。
“你早已脱去奴籍,是自由身,不必再行此主仆之礼。”裴桑枝说着,虚抬手腕,示意萱草起身。
萱草的头压的更低了,声音里混着悔恨和感激:“五姑娘,您越是宽宏,奴婢便越是无地自容。家母生前为虎作伥,助那庄氏行诸多恶事,对您造成的伤害,万死难赎。而奴婢……奴婢昔日也是个眼皮子浅的,被侯府主子们那点风光与赏赐迷了心窍,跟着轻贱您、欺凌您,那些以下犯上的混账事,如今想来,桩桩件件都令奴婢羞愧欲死。”
“可您……您念在家母被庄氏卸磨杀驴、无路可走时说出的真相,便您允奴婢为家母收尸下葬,让她入土为安,已是天大的恩典。”
“还销了奴婢的贱籍,赐下田产屋宅,让奴婢能堂堂正正做人,有条活路……”
“此恩此德,恩同再造,奴婢没齿难忘。”
裴桑枝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胡嬷嬷道出旧事,终究是揭开了旧事的序幕,让我身世大白,也让我有机会为生母与兄长之死追查到底。这份功劳,我认。”
她倒也不是心软好说话,而是胡嬷嬷死了!
属于胡嬷嬷那笔债,已经用命还上了。
萱草哽咽道:“无论如何,奴婢都得谢您的大恩大德。”
裴桑枝微微颔首,将话题引回:“我今日是来见庄氏的。”
萱草的眼睛骤然亮起,带着一丝急切的期盼:“可是贵人们已有了决断,终于要发落她了吗?”
她母亲这个为虎作伥的都已偿了命,庄氏身为罪魁祸首,合该一同上路。
倘若驸马与姑娘顾及侯府颜面和名声,欲对庄氏网开一面,留庄氏苟活于世,那……
即便要她拼却这自由身,沦为亡命之徒,也定要手刃庄氏,玉石俱焚!
裴桑枝淡淡地扫了萱草一眼,语意幽深:“举头三尺有神明。”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闻得此言,萱草夙愿得偿,感激涕零,当即双膝跪地,对着裴桑枝“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奴婢为姑娘引路。”
“姑娘当心脚下。”
……
庄氏鬓发散乱,那头曾经精心养护的秀发,如今干枯板结,混着泥土草屑,一绺一绺硬邦邦地垂着,活似个肮脏的鸟窝。
而她的面容与额上,更是布满了旧伤留下的疤痕,有的狰狞地盘踞凸起,有的则化作青紫交错的印记,迟迟不散。
可想而知,在与永宁侯一同被关押的日子里,她定然饱受折磨,未曾有过一刻安宁。
庄氏仿佛已与周遭隔绝,对裴桑枝的推门而入毫无反应。她只是垂着眼,目光牢牢锁在破旧木桌的四个泥人上,抬手依次轻柔抚过,口中发出断续的痴妄呓语。
“姑娘,”萱草压低声音解释道,“那些泥人是前几日下雨时,庄氏痴痴呆呆跑出去,用院里的湿泥巴捏的。起初,她总是抱着屋里那唯一的破枕头,翻来覆去地数,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怎么数不够呢’……”
裴桑枝眸光颤了颤。
这种时候,庄氏还记挂着裴春草呢。
总归是亲手养大的,母女情深,倒也不全是虚的。
裴桑枝淡声吩咐:“萱草,退下。我有些话要与庄氏说。”
萱草轻声劝阻:“姑娘,庄氏近来神智不清,疯疯癫癫的,恐会冲撞您……”
见裴桑枝眉头轻蹙,萱草立刻收声,施了一礼便悄然退出。
裴桑枝微微侧头,瞧着萱草逐渐远去的背影,神色莫名。
当初,她答应胡嬷嬷保萱草一生衣食无忧、平安终老的前提是萱草不上赶着找死。
但愿,有些人不会作死吧。
裴桑枝敛起视线,看向了也不知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的庄氏。
拾翠自告奋勇:“姑娘,奴婢的医术虽算不上炉火纯青,但简单的疯癫之症,还是可以治治的。”
裴桑枝抬抬手:“不必多此一举。”
若是在存心装疯,越是想治,庄氏便只会装得更加卖力。
“任她疯,待到疯不下去,自会清醒。”
言至于此,裴桑枝话音稍顿,随即语气平和地抛出一句:“庄氏,今日我来,是特意给你带个好消息。”
庄氏面上纹丝不动,心下却冷笑不已。
裴桑枝,就是一只活脱脱的报丧黑鸦,她带来的,除了死讯还能有什么?
这次又轮到谁了?
她就是在装疯,她也清楚,裴桑枝知道她在装疯。
裴桑枝对庄氏的强撑不以为意,径自继续:“确切说,是三个好消息。”
“其一,害死裴临允的老夫人,数罪并罚,被判了流放。可惜她年老体衰,又受不住苦,才离京不久便染了恶疾,硬生生折磨死在半道上了。”
“据说死前很是受了番罪,模样凄惨。”
“如此一来,裴临允在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至于第二个好消息……”
裴桑枝弯下腰,拾起那个明显瘦小些的泥人,在指尖细细端详,唇边泛起一丝悲悯却又残酷的笑意,语调温和的像是在唠家常:“是关于你日夜惦念的好女儿的。”
“许是天意,一位云游神医偶然在她养伤的村子落脚,勉勉强强接好了她的手筋脚筋。如今虽成了跛子,但总算……能挂着拐杖,自己走几步了。”
“她站起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你绝对猜不到。”
裴桑枝微微倾身,把玩着泥人缓缓说道:“她用那刚能活动的双手,调了一碗毒药,送她的亲生父母和弟弟……上了路。”
“如此一来,我心里的这桩心事,也算了了。”
“对了,你可知,她为何要行如此六亲不认之事?”
庄氏死死咬住嘴唇,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制住滔天的恨意。齿尖刺破皮肉,一股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在口中弥漫开来。
当初裴桑枝逼她把春草送给那家穷鬼,还不许她接济分文时,她就预料到了,这比直接打断骨头更残忍,是钝刀子割肉,让春草在无望的煎熬中受尽折磨。
这下,裴桑枝心想事成了,还在她面前装什么?
“你不想清醒的听我说说裴春草这几个月来的遭遇吗?”裴桑枝将手中的泥人砸落在地,本就脆弱的泥人,四分五裂。
庄氏的手指本能地一颤,悬在被她咬破的唇间上的血珠,无声的滴落而下。
“这不都是你授意的吗?”
裴桑枝:“这却要让你失望了。那是我养父母与好弟弟的自由发挥,可别算在我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