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内。
断壁残垣随处可见,曾经繁华的街道如今冷冷清清,只有巡逻的南唐士兵偶尔走过,脚步沉重。督军使边镐撩开府衙议事厅的门帘,见老将军刘仁赡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望着城外周军的营垒出神——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将,头发早已花白,连铠甲的肩甲都磨出了痕迹,背影里满是疲惫。
边镐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躬身道:“将军,方才巡城的士兵来报,这几日周军竟特意放开了西北方向的缺口,让城中百姓出逃。这几日已有不少百姓偷偷从缺口跑出去,有的还带着家中仅存的粮食……这般下去,不仅城中壮丁越来越少,连民心都要散了,对我们守城极为不利啊!”
刘仁赡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中满是痛楚,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沙哑无比道:“我知道……周军这是在耗我们。从年初周军围困寿春到现在,已经快十个月了,城中的粮食早就见底,先是削减士兵口粮,后来连百姓的存粮都被征调,如今连树皮、草根都快被挖光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厅内悬挂的南唐军旗,语气里满是愧疚:“我身为寿春守将,让城中百姓跟着受苦,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最后还要靠逃出去才能活命……哎,我对不起城中大唐的百姓,更对不起陛下的托付啊!”
边镐看着老将军泛红的眼眶,心中也不是滋味,却还是硬着头皮劝道:“将军,现在不是自责的时候。百姓出逃虽影响民心,但至少能减少粮食消耗,咱们还能再撑些时日。主要是不能让年轻力壮的人离开,还有紫金山那边有五万援军,只要李景达将军能率军突破周军防线,与咱们里应外合,寿春之围就能解开!”
“紫金山……”
刘仁赡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剑,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微弱的希冀——那是寿春唯一的指望。可这希冀只停留了片刻,便如烛火般被寒风扑灭,眼底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黯淡。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力竭的疲惫:“我听说林仁肇将军率领水师,本想火烧下蔡镇的浮桥,断周军的粮草通道,可最后还是失利了……连水师都没能撕开周军的防线,紫金山那边的处境,恐怕比咱们想的还要难。”
边镐闻言,脸色猛地一变:“林将军也败了?那……那紫金山的五万援军,岂不是……”
刘仁赡缓缓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夜色渐浓,城外周军的营火星星点点,像一双双盯着猎物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停住了,只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如今周军把紫金山围得跟铁桶一样,李景达将军的援军迟迟没能靠近。我守了寿春十个月,从春到冬,看着城中粮食耗尽、百姓受苦……到最后,却连一点援军的消息都盼不来,我……”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晃了晃,边镐连忙上前扶住他,才发现老将军的手冰凉得吓人,连呼吸都带着几分急促。他慌忙着道:
“将军!您保重身体啊!寿春还需要您,咱们再等等,说不定……说不定紫金山那边还有转机!”
刘仁赡靠在边镐身上,缓了好一会儿才止住咳嗽,他摆了摆手,眼中带着几分自嘲与绝望:“转机……哪还有什么转机。周军放百姓出城,是在耗咱们的士气;林将军失利,是断咱们的指望。再这么下去,不等周军攻城,寿春自己就撑不住了。”
议事厅内的烛火忽明忽暗,映着两人沉默的身影。刘仁赡走到案前,拿起桌上的一个陶碗——碗里只有小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这是他今日的午饭。
“你看,这就是咱们守将的口粮,士兵们的粥比这还要稀。再撑下去,不等周军攻城,咱们自己就先垮了。”
边镐看着那碗稀粥,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议事厅内陷入沉默,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百姓的哭泣,在空旷的城中格外清晰,寿春的困局,此刻让人窒息……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哗啦”一声锁链响动,紧接着是士兵的脚步声。两人抬头望去,只见两名身着铠甲的百户长,正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年轻人走进府内。那年轻人一身便装,头发凌乱,脸上还沾着泥土,却难掩眉宇间与刘仁赡相似的轮廓。
边镐一眼就认出了对方,脸色骤然一变,猛地站起身呵斥道:“怎么回事!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压着少将军!还不快松绑!”
两名百户长对视一眼,没有立即动手,反而躬身对着刘仁赡与边镐行了一礼,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却又坚定:“大将军,边大人,我们并非有意冒犯少将军。只是方才在西北口——就是周军放开的那个百姓出逃缺口处碰到他的……”
虽然话未说完,但边镐也大致听明白了,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向刘仁赡。他清楚刘仁赡为了守寿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每日强撑病体巡查城防,对大唐的忠心日月可鉴。可谁能想到,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刘崇谏,竟会在这守城的关键时刻,选择偷偷潜逃!
刘仁赡原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毫无血色。他死死盯着被绑的刘崇谏,嘴唇哆嗦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才还在为“援军失利、百姓受苦”而愧疚,如今自己的儿子却要弃城而逃,这无疑是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又捅了一刀。
刘崇谏被父亲的目光看得浑身发颤,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爹……我……我是见城中粮尽,百姓都在逃,我怕……我怕咱们守不住,到时候连命都没了……”
刘仁赡扭转身来,几步走到他的面前,缓缓抬起手,指尖带着几分颤抖,却又异常坚定地,轻轻拍了拍刘崇谏的脸颊。那动作极轻,却像带着千斤重量,拍得刘崇谏身子一僵,连啜泣都停住了,只敢抬头怯怯地望着父亲。